我们这儿的人把三轮摩托货车称作马自达,我坐在马自达上。整片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覆盖了一层黄沙,一条狗在车后追着,竭力地叫着,日光照得人昏昏沉沉,或许是那狗跑累了,叫声停下后,整个黄昏被拉长。灰色的水泥路旁,都是些杨树,还有半人高的灌木,而隐藏在那些灌木中的,是曾住在这儿的人们的坟。
港中社是我的家乡,童年时我有许多年住在港中社的振兴圩。我大约是下午六点到了振兴圩。
想起来我有三年没有再回过振兴圩。在我出生前,振兴圩从来不叫振兴圩,大家都叫它小岛,因为它四面被水系环绕。振兴圩是一个闸,连接了小岛和大成钢铁厂,一个给港中社带来了一半经济收入和一半黑色灰尘的钢铁厂。这几年里它排出的污水太多,三年前我的外祖父母因为无法忍受臭气熏天的污水和终日暗沉的天色,早早地就搬到了县城。不只是他们,小岛上原本的许多住户早已搬走,在土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宅基地,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和他们在等待同一件事,拆迁。
大成钢铁厂要扩建,它要把新建的三分之二的产区都建在小岛上,这里有现成的平坦的土地。拆迁的消息前年就曝出来了,直到去年冬天才有一批穿着衬衫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来这和村民们谈判。
我就是来最后一次谈判的。
拆迁队的人挨家挨户地谈了。一开始提的补贴是每平方五百元。那晚上小岛所有的居民或者是原居民,聚在了东边的土地神庙里,开了个村民大会,决定一起反对五百元的补贴价格,争取五百五甚至六百元。在这个会里,我是年纪最小的人,自然没什么发言权,听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拆迁队为了赶工期,很快就同意了六百元的补贴标准。签字工作异常顺利,到今年春天。振兴圩所有的住户都签了拆迁合同。只有两个人,一是我,二是林家强。
我并非不同意六百元的标准,相反,对它还十分满意,只是半年间,没能在家呆多久,签合同的事也是耽搁了下来,自然拆迁队不会催我,相比于我,他们更头疼林家强,一个从拆迁开始就坚决抵抗的人。
林家强比我大四岁,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大成钢铁厂上班。大四岁也算是同龄人,我在港中社中没有结识同龄人,对那些孩子的过往和现状都很模糊,唯独对林家强的记忆深刻些。我们都是不合群的孩子,小的时候我便不爱与那些孩子玩耍,林家强也是,他总是骑着自行车在那条现在是水泥,原本是砂石铺的路上。在没有要紧事的时候,他能在这条路上骑上整整一天。
每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坐在院子的门口乘凉,爷爷总是举起半边西瓜给我,我贪心地吃完中间那部分后,就撒手。借着点点星光光,看林家强在那条砂石路上骑车。我性格中有些怪癖,爱盯着别人做反复的动作,我想便是这时候养成的。
到了曾经的家,林家强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看他头上的汗,应当是等了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他来我家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生疏地给我敬了一支红塔山,把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两下,没能打出火,他甩了一下,把自己的烟点着了,又要来点我的烟,打了两下还是没着,他甩了一下再打,没着,他有些焦急似地,把那个火机上下地甩了好几次,依旧没火。他拿火机的手十分紧张,头发盖住了他的额头,不然我会看见他出的密汗。我示意他不必再打,然后便用自己的火机把烟点着了,这个时候,他嘴里的红塔山已经烧去了三分之一。我吐出口烟,我的烟刚刚燃烧,还是完整的。
“我打听过了,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那小岛就不会拆。”他开口。
我看在他给我敬了支烟又比我年长,没有指出他脑子出了问题,说:“拿钱不好吗,补偿的那笔款子够在县城付个首付了,再不行就搬到街上去,总比待在这地方强。”
他很坚定地摇头,“不拆,就是要我的命也不拆。”
“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抗议,小岛就真的不会拆。”他吐出一口烟。
我回答,“我支持拆迁,因为前段时间忙,所以没来得及签合同。”我也吐出烟,有些不耐烦,毕竟没有正常人会与钱过不去。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是种难以理解我的表情。烟就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烟就还剩三分之一了,我一口气抽完了一半的烟,还有一半。
“那祖宗的坟呢?”
我们在各自的沉默里把剩下的烟全部抽完。
那晚,我没住在小岛上,三年了,那房子早不能住人,住在了街上的亲戚家里,第二天一早就去拆迁队签了合同。
签完合同,那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用手抹了一把额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他妈的还有一户。
第二次,村民又开了个大会,何德彪在会上激情发言,点明了林家强不同意那这小岛上几十户的拆迁款就拿不到,而这笔拆迁款对很多家庭来说,都意味着太多。我还是在沉默。何德彪号召,带几个壮汉子到林家强家里把他绑了,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乱了男人的发言。
“你们说林家强放着好端端的钱不要,他图啥。”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他脑子坏了的,有说他宅基地下面有黄金的,怎样离谱的言论都有,我实在难以忍受,喊了一句
“他要去护着那些坟”
刚刚还喧闹的大会一时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坟是什么。只是没有人愿意提起,全村几代老人的坟,都在小岛上,还能找到的坟头就有刚好一百座。这个数字是林家强告诉我的。
率先开口的是何德彪“好了好了,都散了,这件事缓两天再说。”
刚出土地庙,何德彪拉住我,问我还知道什么,我把小时候还有前一天关于林家强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听完后他没有说太多,我想,他的祖坟或许是那百分之一。
第二天那个女人,何德彪,还有夹着公文包的拆迁队的人一起找上了我,那个男人说既然林家强这么迷信,那他们就闹一次鬼,让林家强心服口服地签字。至今想来,我觉得这个做法十分不道德。但当时有一杆秤,一边是几十户人家的生计,一边是一个人的固执。于是我便成了参与林家强死亡的人之一。
又开了一次会。
规模小了许多,夹着公文包的人,何德彪,那个女人,我,还有四五个年轻男人。这些人都是最盼着拆迁款成家立业的人。我们决定在中元节这天林家强上坟的时候,闹一次鬼。我们不知道闹鬼是什么样的,决定照着香港僵尸片里的演。何德彪演鬼王,我和其他年轻男人演鬼兵,女人负责策应。
中元节那天晚上,林家强带了一大包纸钱和金元宝来上坟。在他磕头的时候,女人点燃了早准备好的火把,发出阵阵青烟,烟雾缭绕中,我和几个鬼兵,敲锣打鼓地,把鬼王抬出来。这个计划太过拙劣,如果不成功,何德彪就打算找几位壮汉把林家强绑起来威逼。
但林家强明显地呆住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何德彪念起了一开始就由我准备好的台词。什么年轻人不必留念家乡,什么先人都已知晓了后人的难处,希望他搬走之类的。这些话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自己写得十分可笑。可是,我太低估了林家强的信仰。他愿意相信他信仰的一切。他答应搬走后便开始不住地磕头,最后把头伏在地上,虔诚地跪拜。我们就趁机消失在一片烟雾中。
夏天的末尾,林家强把字签了。钢铁厂的人之前因为他不愿意拆迁的缘故把他的工作给辞了,现在他同意拆迁,工作又回来了。
拆与建的速度十分之快,不出一个月振兴圩重生了。原来的农田,鱼塘,人们的村庄,现在变成了一个吃矿石吐钢铁的巨兽,黑色的烟与水自此再未停下。
我在秋初的时候回了一趟振兴圩,想看看这个地方究竟成了怎样的地狱。刚到街上,我遇见了何德彪。他跟我说了一件事,说林家强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出事了,一根横梁忽然断了,就要砸在经理头上,林家强扑上去救他,但人没救上,横梁贯穿了两个人的胸膛,当场毙命。
那个经理就是原来拆迁队里夹着公文包的男人。
我坐在去振兴圩的马自达上,刚刚下了雷阵雨,巨大的雷声像极了某些震怒的发泄。天空是彻底的灰色,雨没有洗干净这片污浊的天空,风也没有吹走振兴圩上方厚重的灰尘。没有狗在车后追着,天地间的动静只有发动机的声音,马自达的发动机,不远处钢铁厂的发动机。
我来到了那条水泥路。极度震惊地发现,那许许多多的坟,竟然没有被拆掉。它们扎在这片被污染了的土地上,藏在了枯萎了的灌木下。在水泥路的尽头,在离那些坟头有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我原先未曾注意到的坟。碑是那么的新,而上面又没有字。
我想,那必然是林家强的坟。一座沉默着控诉着祈祷着斗争着守护着的坟。一座在这片土地上彻底的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