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作为一个男孩子,贾宝玉在《红楼梦》的时代语境中,是个绝对的异数。
从第三回林黛玉内心的独白中,我们得知贾宝玉“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府,读书是男子养成教育中的必备过程,六十六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就曾对尤氏姐妹说:“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
除了贾宝玉因贾母的宠溺,拥有整天在内帏厮混的特权,不曾上得几日学堂;凡贾府的男丁,无论嫡庶,皆要受训蒙教育,入学堂寒窗十载,材质果真不契,才能免于男子被赋予的干仕宦经济的“读书”之责。
第七回从焦大醉骂的口吻,道出了贾家发迹乃自军旅;七十五回亦明言荣宁二府是袭武荫。两府系以军旅功勋晋爵无误。戎武出身的宁荣二府,到第三代的贾政虽言自幼酷喜读书,亦因主上怜恤先臣,另赐主事之衔,入部实习进入仕途,并非科甲出身。贾宝玉的长兄贾珠,则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后,一病而死。
小说开场时,除了贾宝玉以外,两府中仍属孺子者,第四代从玉辈还有宝玉隔母之弟贾环、贾赦幼子贾琮,第五代从草头辈则有贾珠遗子贾兰。
第二回冷子兴口中“不知好歹”的贾环,也已进入贾府男丁养成系统,入学读书。第二十回正式登场时,是年节期间,在梨香院薛姨妈处掷骰子,正想赖莺儿的赌钱,被宝玉撞见了,以“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训说一顿;二十五回故意用滚烫的蜡油要烫瞎宝玉,是下了学,被王夫人叫去房里抄经。除了家族庆宴或祭典,贾环每次登场,总与“上学”相关,就连六十回贾政王夫人连日不在家,“ 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都脱离不了“上学”。
贾赦除了有贾琏,还有一个幼子贾琮。贾琮在书中没有明写年龄,多次出场都是宗族丧葬祭祀之列,日常作息只记录了与贾环一起探宝玉病,和宝玉、贾环、贾兰同被唤去习射。以全书长幼次序严明的叙述习惯观察,贾琮应比贾环更小。作者为之特写,只有二十四回贾宝玉去向贾赦请安,遇见的一个场景:
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周作人(1885-1967)在《知堂回忆录》忆起儿时,曾说:“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满脸漆黑,极是平常。”作者此时的“黑眉乌嘴”四字,即生动地描画出,年小却已读书正学书法的贾琮日常。
另一位年纪更小的贾兰,在第四回初登场,已是个失怙的孤儿,年方五岁,也已入学攻书。因为和贾环年纪相近,又都受贾府男子养成系统拘束,多次出场皆与贾环相偕。
从宝玉到贾环、贾琮和贾兰,这些尚处于稚龄的男童或少年,除了上学外,可说还是生活在以妇女为主的闺阁之内。因为孩子的身份,得以进出内外,男女之防亦尚未严明。
其中,“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灵秀聪明的贾宝玉,尤其受宠。女性长辈如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甚至甄家派来的婆子,都会对他有诸如“搂、抱、拉、摩挲抚弄”等,对于未成年的孩子表示爱怜的亲密肢体动作。
然而,也因为身为男丁,在当时“不打不成器”,主张严格教养的风气下,贾宝玉也和其他男孩一样,都要面对严厉的父母师长,在杖责的阴影下度过幼年。
第九回宝玉与秦钟所入的学塾,就是贾氏宗亲合族所设的义学。原系始祖发迹后,因恐子弟贫穷不能延师,故立家塾令合族子弟可入学肄业。家塾中所有的花费,都是由族中有官爵之人,按照薪俸多寡供给帮助。执掌家塾的塾师,由族中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专门负责训课子弟。
学堂与吃打的记忆,几乎是相等的。《礼记.学记》即言:“夏楚二物,收其威也”。较曹雪芹稍晚的章学诚(1738-1801)曾经提过一件学堂的记忆。当时章氏在中表杜燮均家凌风书屋从学时,塾师王先生:
勤学古处,迂阔不习世事。学徒七八人,王先生常挞人。杜君受挞最多,甚至伤顶门,几死;后创愈而顶肉骨隆起,不复平。
杜燮均在自家开设的凌风书屋就学,居然被延聘来的塾师笞挞,打伤顶门,几乎死去!这样严酷的的课学方式,却为时人所习以为常。
一百多年后,胡适在〈慈幼的问题〉回忆起儿时就学的情形,也难掩不忍:
我们做小孩子时候,天刚亮,便进学堂去“上早学”,空著肚子,鼓起喉咙,念三四个钟头才回去吃早饭。从天亮直到天黑,才得回家。晚上还要“念夜书”。这种生活实在太苦了,所以许多小孩子都要逃学。逃学的学生,捉回来之后,要受很严厉的责罚,轻的打手心,重的打屁股。有许多小孩子身体不好的,往往有被学堂磨折死的,也有得神经病终身的。
明明子弟受到残酷严厉毫无人道的虐待,家长却因为望子成龙的渴盼,与尊师重道的文化制约,继续无视(或无能看见)严教对幼童造成的身心创伤。
无独有偶,周作人忆起童年,在〈三味书屋〉一文,也曾描写过旧私塾塾师没学问,对待学生又严苛,引得学童们聚集捣乱表示抗议。在〈父亲的病〉更收录了当时的儿歌:“大学大学,屁股打得烂落!中庸中庸,屁股打得好种葱!”反映了教材的艰涩与责打学童风气的盛行,对于小学生就要读艰难的《学》、《庸》,深表同情。
《红楼梦》中对于学堂塾师如何管教,并没有实写,但挨师傅“打”,之成为男童日常生活的组成成份,却可从人物的对话或念头中发现。
二十回王熙凤骂贾环时,即语带恐吓:“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第一个念头即是:“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甲戌本,在此句夹批:“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
显见对时人而言,男童在学堂被打是习以为常。
即如,第九回顽童闹学堂之际,宝玉的随身仆从李贵,在介入调停时,对代掌的贾瑞也是这样说道:
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著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
“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显见是当时学塾管束学童的主要方式。
虽然书中并无实写塾掌贾代儒如何打罚学童,但十二回其孙贾瑞因觊觎凤姐,被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困在贾府一夜,回家后叙述者是如此道说:
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恨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著肚子,跪著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面对贾瑞突然夜不归营,贾代儒认定孙子一定是为非歹作,将有误学业,气了一夜,见了孙子回家,即把担忧烦虑的情绪,以愤怒的管教来倾泄。
庚辰本在这段文中,有眉批曰:
教训最严,奈其心何!一叹。
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
可见代表时人价值观的脂砚斋,亦完全站在贾代儒的立场,认为对子弟严格教训,都是可怜的父母痴心。不肖的贾瑞当此之境,捱打罚跪,其苦万状,是“祸福无门,惟人自招。”贾代儒爱孙之切,读者虽可从此段文中,感受一二。但后来贾瑞夭亡,和这样不由分说,只知严厉惩罚的打骂教育,却不可谓完全无关。从贾代儒在家庭教育奉行的严教法,不难想像其执掌学塾的情况。
而一味的“打骂”、“责罚”,真的可以提升贾府学堂教育的“绩效”吗?作者似乎也持保留。首先,学生的素质良莠参差:
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
其次,学童入学的动机不纯:
贾宝玉是恋风流,为了秦钟始肯读书。薛蟠更为曲折,是听闻学塾中青年子弟众多,因动了龙阳之兴,假入学真结交契弟。
面对这一群龙蛇混杂,又各怀鬼胎的塾生,塾师贾代儒并没有良好的教室经营能力。第九回塾师一请假,众学童就因平日的矛盾积怨,马上闹得天翻地复,整间学堂乌烟瘴气。
再看看走出学堂后的学童群像:贾琏、贾蓉、贾蔷和薛蟠……。这些“校友”的表现,与设立家塾的教育目标而言,恐怕是完全偏差了。
看来贾府学堂教育中挨打的日常,并没有培养出端正的品格与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有的只是进入成年期的集体迷失呢。
(旧作修订,互联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