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过来时,外头已飘起了雪。
紫苑呈上一个暖炉,道:“方才陛下来过,留了一道手谕,说今日天冷,大长公主出行不便,还是不要去皇后宫中了。”
回到京中之后,我越发嗜睡,如今,竟连他过来也未能察觉。
转达完这些话,紫苑正要退出去,却被我唤住:“紫苑,准备一下,午后还是去凤仪宫罢。”我想,我终归是要见一见许皇后,见一见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女子。
她面露诧异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到往日的淡然神情:“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我掀开厚厚的被衾,兀自走下床,窗外风雪正浓。
去国离京,远嫁北越,四年后再回大秦,这样的境遇只令我想起七个字,物是人非事事休。
许皇后是当朝大司马的女儿,这样出身的世家女子,性情持重,品貌端庄。她命宫婢奉上一盏茶,笑了一笑:“这是今年进贡的六安瓜片,好陛下赐了一些下来,臣妾便私底下留了点,正好今日能给姑母尝尝。”
我捧起茶盏,轻啜一口,便听闻殿外的宫人们下跪行礼的声音。
承曜负手走了进来,鹤羽大氅上缀着零星雪花,微微拧眉:“这么冷的天,大长公主怎么还出来走动?”许皇后盈盈一拜:“是臣妾请大长公主过来的,臣妾想……”
“备一顶软轿,送大长公主回府。”承曜打断她的话,语气隐隐有些不耐,“皇后自个儿也要注意身子,天寒地冻的,安心待在宫中便是。”
因为他一席话,宫人重又忙碌起来。
临出宫时,我端详着他清俊的眉眼,禁不住轻叹:“陛下知晓的,原本就是我执意要去赴约,陛下又何必与皇后置气。”
他伸手拂开轿帘,却说:“你安心待在京中便是,不必为这些忧虑,朱朱。”最后两个字的声音,他压得极低,就好似事隔经年,那些时光并未走远。
可我明白,这一切终究是不同了。
2.
至今我仍记得,他与我的初见,是在庆熙十九年。
那年仲春,北越举兵入侵大秦,我父亲奉命戌边,率领麾下凉州军苦守平渡关两月,等来援军。北越退兵后,父亲因伤重不治而亡。
父亲曾追随太祖皇帝于青州起兵,助太祖皇帝攻下江山,彼时北越之祸日益严峻,陛下便将他调至凉州戌边。父亲生前没有留下家产,他过世以后,再无仆人照料我,陛下得知此事,命人将我接到宫中,将我收作义女。
同年秋,承曜被送回宫中。
承曜的身世说起来有几分传奇,陛下早年曾在青州娶过一位妻子,并育有一位公子。起兵后为了争取到世家的支持,他与结发妻子和离,另娶她人。
后来青州战乱,那位夫人下落成谜,辗转多年,陛下才寻到她。那时她已容貌不再,两鬓霜白,手中牵了一个孩童。她告诉陛下,他们的独子早逝,只留了唯一一点血脉。
马车还未行到京中,夫人溘然与世长辞,陛下哀痛,追封她为皇贵妃。
陛下病了许多日,乳母领我前去探视,我将乳母事先交代好的一番宽慰之词滴水不漏道出,陛下笑了一笑:“朱朱坐在这里也怪无聊的,不如和承曜一块儿玩去罢。”
宫人将我们带去了太液池,一泓秋水剔透澄澈,水面上零星点缀了几株枯荷。我拾起一片碎琉璃瓦,想要打出一个漂亮的水花,一连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原本沉默的他忽然走上前,稚声说:“不是这样的。”
我诧异于他开口同我说话,而他却从容不迫纠正我的错误,拣了一块稍小的瓦片,向远处掷出,琉璃瓦划过水面,最后打着旋沉下。
见我怔忪的模样,他挺直身板,背起小手,眉宇间的一抹倨傲隐约可见。
可其实,他的身量不过稍稍比太液池边的白玉栏杆高出几寸。
临分别时,他坐在宫人膝上,任由他们为他擦去手中沾染的尘垢,那双乌黑的眼眸定定瞧着我:“下次我还可以过来找你玩么?”
乳母牵着我,福了福身:“只要陛下准许,小殿下随时都能同范姑娘一块玩。”
他思索了一瞬,眸光熠熠:“那我回去了便求翁翁,让他准许我们一起玩。”
后来陛下将我召至承明殿:“承曜自小孤苦伶仃的……虽说朱朱长他一辈,但终究只比他大两岁,日后朱朱便陪着他玩罢,莫要胡闹便是。”
我悄悄觑了眼陛下怀里的承曜,他扬眉一笑,眸光里尽是孩童特有的小小狡黠。
3.
庆熙二十一年,陛下下旨命他入国子监读书。
那时承曜已有八岁,于皇嗣而言,他入学的年纪稍稍大了些。陛下原本想早些将他送去读书,奈何他身子骨弱,三天两头遭病,陛下便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他的课业。
我去承明殿向陛下问安,时常见到那样的场景,陛下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读书识字,那时的陛下眉宇间再无素日里的冷冽凌厉,在承曜面前,他始终只是一位慈爱的祖父。
陛下说起要送他去国子监,他顿了片刻,目光向我看来:“范姑娘也去吗?我想和她一块儿去。”
陛下不禁失笑:“如果承曜想的话,那便让朱朱和你一起。”
大秦礼制不似前朝那般森严,女子亦可读书考取功名,或是参军杀敌。
在陛下的授意下,我成为了承曜的侍读。
这样的身份让我苦恼了整整六年,因为我是国子监里最驽笨的学生。
太傅夸赞的最多的是承曜,而训斥的最多的,自然是我。
终于有一日,太傅怒极,将我斥去罚站。我放下手里的书,施施然起身向屋外走去。
有一道视线胶在我身上,我悄悄侧目,见到承曜看着我,眸中隐隐流露出担忧来。
翌日,承曜来宫中找我,彼时我正在抄书,尚未来得及收拾凌乱的桌案,承曜便走了进来,平静地望着我:“太傅托我给你补习,这是前几日的功课,你先过目。”
一整个午后,我端坐在清桐殿,那些枯燥乏味的句子经由他讲解,竟慢慢变得有趣起来。
有惠惠和风拂过窗柩,将落花送至他的肩头,我不由得看得失了神。
承曜卷起书轻敲我的额头,语气里带上一丝无奈:“朱朱怎么可以一直这样笨。”
我微赧,忙不迭移开目光:“你也知道,我最烦这些了的。”
少年眸中透露出些许思量,低语道:“我这里有个消息,定能令你高兴起来。”
半月后是一年一度的秋狩,今年陛下终是准许他和我参与。
这原本应是令人高兴的,但我隐隐生出几丝担忧:“你身子骨一向不大健朗,况且这又是极其消耗体力的……”
“这些我都知晓。”他沉静地思索了片刻,又道,“可如若有机会,我仍希望能走出这座宫城,前往边塞之地,与万千将士一同守我大秦国土……但我明白,这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他展眉,语气里颇有几分嘲弄之意:“陛下希望我安安稳稳留在宫中,待日后得了爵位,再去封地做一个闲散王爷。至于那些征战沙场的抱负,在陛下看来,不过是稚龄小童的胡言乱语罢了。”
微微喑哑的声音落在耳中,令我无端惆怅起来。
我牵了牵他的衣袖:“承曜,这座宫城困不住你,也困不住我,再过几年,我们一同去凉州,若是……若是陛下仍不准你去,我们就悄悄溜出宫,不要教他们发觉。”
十四岁的少年负手而立,如芝兰玉树,他笑了起来,却答道:“秋狩一事陛下早有安排,你不必担心我。”
4.
陛下挑选了一位将军教授承曜骑射之礼,又将大宛国进贡的良驹照影赐予他。
然而还是出了变故。
那时我与他并驾同行,林中窜出一头白虎,我忙挽弓撘箭,同他商量起来:“你已经捕获了不少猎物,这头白虎便让给我罢。”
他笑了一笑:“这虎块头不小,是否需要我搭把手?”我未作答,屏气凝神盯着白虎。
长弓张如满月,“嘣”地一声弓弦震动,羽箭携风雷之势,射向林间白虎。
蓦地传来骏马嘶鸣,我回首望去,承曜坐下的照影抬起前蹄,仰天长鸣,他攥握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面色发白,十分吃力。
我担忧他体力不支,坚持不了多久,偏偏我所乘的青骢马被照影的癫狂之举惊吓,不愿靠近。
照影奋力一甩,他的身子脱离马鞍,斜斜向后飞出,我来不及思索,纵身一跃,接住了他。
“承曜。”我无法阻止接踵而来的下坠之势,唯有出言安抚他,“待会儿也许会摔得很疼,但……”
疼痛并未如预想中那般迅猛,最后一刻他揽住了我,顺势将我护在怀中。
我伏在他胸口,耳畔是他苍劲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他抬手为我理了理鬓发:“不要怕。”
刹那间天地翻转,他覆身将我压下,照影一蹄踏在他右肩上,恍惚间,我听到骨头碎裂声,抬头一看,他紧锁眉头,脸上血色尽失。
所幸金吾卫闻声赶来,制住烈马,将他与我从马蹄下解救出来。
承曜伤得重,随从找来担架,将他抬去陛下帐中。我怔坐原地,回想起方才发生之事,双肩止不住发颤。
一位身穿银甲的年轻男子上前:“皇长孙已被送去医治,范姑娘也早些回营罢。”
我抬头看清那人的眉眼,霎时明了他的身份——陛下的第三子,信王赵祁。我向他施了一礼:“臣女失态,请王爷责罚。”
赵祁挥手,随从抬上一顶软轿,他转首对我道:“无碍,范姑娘尽快回去,以免陛下担忧。”
是夜,陛下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叹道:“朕亲自给他挑的马,性情温良,哪曾想会生出这样的变故……若非信王恰好在附近狩猎,只怕你与承曜多半凶多吉少。”
烛火摇曳不定,陛下神色晦暗,教人看不真切,语气仍是和蔼的:“罢了,你去看看承曜,他清醒后一直追问你在何处。”
因承曜受伤的缘故,余下的几日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守在他帐中,太医送来汤药,我必定要抢在他之前为他试一试,确保一切无恙。
用过药,他拂退随从,只单独留我在帐中。
他斜斜倚着床头,肩上裹了重重药纱,忍不住打趣我:“我又不是易碎的瓷器,犯不着这么谨慎。
此前我从太医口中得知他的伤情,即便养好了伤,仍会遗下病痛,想到这里,我便难过起来:“照影发狂那时,你就不应该为我挡下的,如今连累你遭受这样一回罪。”
一室静谧,良久后我闻见他说:“你是个姑娘,怎么能让你挡在我的身前呢。”
暖暖斜阳投入帐中,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光影,我诧异地抬头,见到的是他眼中清浅笑意。
那双眼眸未染尘埃,令我忆起庆熙十九年,太液池的一泓澄澈秋水。
5.
皇长孙坠马受伤一事传遍宫闱,陛下并未做过多追究,只处置了相应的马夫与几位低阶宦官。
承曜卧床休养多日,等到再去国子监,模样清减许多。
我无法为他分担伤痛,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太傅面前好些表现,至少,承曜不会再因为我落下的课业而烦忧。
他是那样出色的少年,而我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离他更近一些。
次年开春,陛下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于寝殿单独召见了承曜。
无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不久后,陛下便下旨命皇长孙前往边关历练。
嘉兴城同样位处边境之地,与陈国毗邻。不同于频频滋凉州的北越人,陈国与大秦常年交好,两国边境设立马市,互有商贸往来。
陛下应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让他去嘉兴城的。
启程之日将近,他前来同我道别。
清桐殿外种的几株桃花次第开放,和风细雨中,落花铺陈一地,他撑着竹伞,衣摆处溅了几点新泥。
他望着我,朦胧水色中,那目光竟有几分迷离。
直至他走到我的面前,微微俯下身,我才发觉,他已比我高出不少。
“我快要去嘉兴城了,今后我不在宫中,你自己多多保重,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你,等我回来替你教训他们,还有……”他看着我道,“如果陛下给你赐婚,朱朱,我希望你不要答应。”
我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灼灼的视线,双颊晕开胭脂红,轻声道:“那你要快些回来,要不然陛下想起来我年纪已长,指不定就把我许给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做妻子了。”
庆熙二十八年四月初五,他随秦军离开帝京,前往嘉兴城,陛下率百官于城外饯别,我是女眷,无法出宫为他送行。
宫中有有一座百丈高的白塔,站在塔顶上举目望去,可将帝京的景色尽收眼底。
我孤身登上白塔,看见了远处的承曜。他翻身上马,银色盔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虽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但我想,他必定是欢欣的。
如他所愿,他离开了九重深阙,前往更广袤的天地。
6.
他离开的三年里,每隔半月寄信回京,一封给陛下,另一封则是给我。
我开始迷上佛堂,我希望上苍能听到我的祷告,保佑他在边境平平安安。
第二年有使者回京禀报陛下,说承曜率兵与马贼作战,不慎受了伤。
我无从得知他的具体伤势,但整整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我渐渐慌了神,连夜抄录数卷佛经为他祈福。直到那刻,我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份执念早就深深扎根于我的心底。
早些年陛下的确想为我赐婚,问及我的意愿,我屈膝跪地,行了稽首大礼:“您对臣女有养育之恩,如今您年事渐高,圣体欠安,臣女恳请继续留在宫中侍奉您,报答您的恩情。”
待承曜重回帝京,我已成云英未嫁的老姑娘。
他又长高了许多,也不似从前那般清瘦。他与几位将军一起步入正殿,取下腰间佩剑,屈膝向陛下行礼。日光穿过雕花窗柩投到殿中,礼毕,他站在大殿中央,侧脸沐浴在交错的光影里,神情坚毅。
见到他如今的模样,陛下高兴得很,笑着道:“朕身体大不如前,今年的秋狩仪式,就由皇长孙代朕出席。”这样的事情原本落不到他的肩上——陛下膝下有两子,虽说肃王资质平庸无所大成,但承曜的三皇叔,信王赵祁,文才武略俱佳,又是先皇后所出,理应由他代替陛下出席仪式。
殿内阒然无声,朝臣们神色各异,承曜怔了怔,方跪地行礼,领下旨意。
不久又传出消息,陛下有意在此次秋狩中为承曜挑选郡王妃,于是由周贵妃做主,邀京中适龄的世家女子参加今年的秋狩。
不同的是,今年秋狩,陛下命我留在宫中,继续司掌原先的事宜。
我领下旨意,走出承明殿,暮色已晚,盏盏琉璃宫灯挂在檐下,微风和薰,灯火摇曳,有一人踱步走来,正是承曜。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压低声音问我:“陛下独自召见你,可是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唯有沉默以对,他往前走了数步,攥住我的小臂:“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慌张地抬头,好在四下并无宫人经过,他挑眉,好整以暇看着我:“如果范姑娘再不走的话,待会儿被人看了去,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了。”经他一番胡闹,我回过神来,眄他一眼:“我竟然没察觉到,你待在边关风吹日晒几年,不仅增进了阅历见识,还长厚了脸皮。”
他将我带去了白塔,彼时夜色渐浓,漫天星辰璀璨,他指着北面:“往北再行千里,是凉州城,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去凉州。”
晚风拂过铁马,发出清越的响声,我定定看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你只将这些话当做玩笑。”
“这三年,我很想你,你呢?”他伸出手将我揽到怀中,那一刹那,仿佛世间万物静止,我耳边所闻,唯有他清浅的呼吸。
银霜般的月光徐徐倾泻到天地间,我怔在原地,却又不忍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所有的思虑,担心,忧惧,忽然在这一刻消弭。
他抬手将玉笄簪到我的发髻间,然后轻轻扶着我的双肩,迫使我转身看向宫城外影影绰绰的灯火。
“朱朱,你再等等,再过些时日,我就向陛下请旨,娶你为妻。”
我闭上眼,唇边勾起弧度:“承曜,我向来是个很较真的人,你所说的种种,我一并记在心里,还请你勿要违背此诺。”
7.
庆熙三十一年秋狩过后,陛下将皇长孙调往江北督办军务。
这一次行程紧迫,他没来得及同我道别,而我亦没能目送他远行。
陛下已病入沉疴,我留守承明殿侍奉汤药。陛下从昏睡中醒来时,小黄门在殿外禀报说皇长孙的车马已出城。我拨动调羹,心间悄然勾勒出他一身戎装的模样。
十二月冬,陛下病情加重,罢朝七日,大臣们请求立储的折子雪片一般送到宫中,多半是支持立信王赵祁为太子。
陛下逐一阅过,不作回应,立储一事迟迟未议,不久,凉州传出军情,北越出兵攻打边境。
桩桩亟待处理的政事压在案头,陛下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
信王举兵逼宫那夜,帝京下了一场大雪。
隐隐有厮杀声自几处宫门的方向传来,禁军统领披甲佩剑闯入殿中,道信王与丞相勾结,从百里外的晋州调来十万兵马,现下已攻入帝京。
陛下怒极反笑:“好一个逆子,当初他在承曜的坐骑上动手脚,朕饶过了他,现在他连君父的性命都要一并夺去了是吗?”我随宫人一起退出承明殿,约莫一炷香过后,一位常在御前伺候的小黄门打开殿门,传陛下口谕,命我入殿听旨。
西园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陛下命我携兵符和圣旨,由暗卫护送出宫,把这两样东西转交到承曜手里。
昼夜不休地赶路,两日后抵达江北,我屈膝跪于承曜面前,将盛放圣旨兵符的锦盒高高举过头顶:“请殿下速速回京救驾。”
他接过信物,扶起我,急急问道:“陛下是否安泰?”
信王控制京畿后,再无半点消息传出,我无从回答。见此状,他唤来亲卫,命他带我们去另一处营帐稍作休息。
我黄昏时才醒过来,方想起身,忽然觑见他静坐床边的身影。
“大军半个时辰后出发,你暂时留在江北,待战事平了,我再派人接你回京。”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顿了良久,才继续说道,“倘若万一我失败了,自会有人护送你离开江北。”
我将一双手覆在他冰凉的甲胄上:“不要说这样的胡话,你答应过要娶我的,再让我等下去,我当真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他再未说话,伸手为我理了理稍有凌乱的鬓发,我抬起双眸,含笑望着他,这静谧的时光,成了狂风骤雨来临前夕最后的平静。
我不能再给他添乱,所以选择遵从他的安排,尽管我一直很期待能够去到他的身侧,见证他力挽狂澜的时刻。
8.
战事持续了两月,第二年开春,承曜夺下京城,迎陛下回宫。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仅废了信王赵祁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流放南疆,此生不得再回京。
宫中来使到江北接我的时候,桃花正灼灼,我一路听闻了许多关于承曜的事迹。人心所向,他日后定会是位明君,我倚靠车厢壁,静静地想。
陛下尚在病中,大秦遭此战乱,凉州形势愈加危急,数战过后,几座城池接连失守。国库日渐空虚,一筹莫展之际,我朝派遣使者与北越和谈。
北越终是同意退回关外,但要求秦国与之签订和约,每年赐粮食锦缎若干,以及送一位公主和亲,以表诚意。
使者解释说宫中没有嫡公主,几位庶出的公主年纪尚小,未到婚嫁年龄。
北越的将军皱眉,冷笑道:“秦国皇帝不是还有一位养女,虽说年纪大了点,但我们大单于不介意,只要昭告天下,将其敕封为公主,她一样可以嫁到北越做侧阏氏。”
消息传至帝京,我整宿未眠,在承明殿的石阶前来回踱步,没有宫人上前劝阻我,我就这样不安地等候即将被宣判的命运。
天色熹微,殿门启开,中常侍走出,朗声宣读陛下新拟的旨意。
送嫁日期定于两月后,宫中上下为了这场婚事忙碌起来,朝野上下都很满意和谈的结果,除了承曜。
信王之乱过后,晋州军进行大清洗,他奉命前去整顿军务,闻悉此事,连夜赶回京中。
未经通报,承曜夜闯承明殿。
他取下佩剑交由小黄门,俯首拜了一拜:“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让范姑娘远嫁北越。” 陛下缄默,许久才答道:“承曜,北越人有备而来,如今能与他们谈拢,保住平渡关以北的千里疆土,已经是很好了。”
他扬声道:“陛下,我大秦将士皆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假以时日,必定能击退蛮族,可为何为何要靠牺牲一个女子来维系边塞安稳?”
陛下厉声斥责:“凉州失守,北越人打到关内,遭受战乱之苦的不会是你这个安居京中的皇长孙,而是北地十三州的百姓!你若是不想再通过和亲换取边境数十年的和平,那你就学着如何做一个明君,厉兵秣马,挥军北上征讨蛮族,让大秦的国土莫遭异族入侵,让百姓免受北越人惊扰。”
承曜声音已有些哽咽:“皇祖父,您明明知道我喜欢她,这几年间明里暗里拒绝您为我赐婚的好意,也不过是为了她……”
陛下出声打断他:“承曜,朱朱是个好姑娘,但她与北地十三州孰轻孰重,你心中应该衡量的出。”
他俯首跪地,呜咽之声慢慢泄出。
相识多年,我头一次见到他表现出这样失态的举止。
直到承曜退至殿外,我才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陛下怔怔望着前方,神思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往事中:“朱朱,他日黄泉之下,朕没有颜面再见你的父亲。”
9.
我约承曜见了一面,依旧是在白塔的顶楼。
我退还了他当初所赠的玉簪,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看,这些事既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如就此放下。你不要责怪陛下,是我辜负了你,可这一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你的了。”
“从前几次都是你送我离开,这一次,应由我来为你送别了。”他沉声道,眸中交织着难以分辨的情绪,“朱朱,你好好保住自己,给我五年时间,五年后,我必定接你回大秦。”
我再未回答他,背过身走向陈旧的木梯,一步也没有回首。
如果再多看他一眼,我必定会因此沉沦,因此后悔,甚至是哀求他带我离开这座宫城,但我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我不能那样……
一旦陛下薨逝,这锦绣山河,将悉数交托到他手中。
嫁去北越,为他的江山换来短短几年的安定时光,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虽说时间仓促,可一切都准备得熨帖妥当,陛下不但准许了承曜送嫁的请求,还赐下几名身怀武功的陪嫁侍女随我一同前往北越,紫苑便在其中。
五月初,海棠花开遍宫墙内外,车队启程。
一路往北行去,景致渐渐陌生。
偶尔侍女卷起车帘,悄声谈论骑马走在前头的皇长孙,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一向是缄默的。
我喜欢他,这份喜欢于多年前就已根植于骨血之中,无法割舍。
马车驶入凉州城中,百姓夹道欢迎,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绣帕,听着欢呼声,眼睛微润,有了泪意。
他与我约定过一起去凉州城,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行至凉州城外白狼河,对岸是北越的疆土,已有迎亲使者在等候,按例,秦国送亲的使节不能再往前行进。
我随侍女登上木舟,回眸看去,只见他负手站在那处,衣袂被清风扬起。他紧抿薄唇,眉宇间透出坚定。
与我一起玩耍的小小孩童,终于长成了丰神俊朗的坚毅男子。
小舟驶离,载着我前往溟芒未知的彼岸,我与他的命运就此交错。
我向他拜了一拜,权当最后的诀别。
远方,一行鸿雁掠过浩渺天际,往南飞去。
我嫁入北越王庭当月,陛下山陵崩,承曜继位。
此后四年里,他三度兴兵北伐,吞并北越数百里疆土。后来大单于病逝,北越王庭内乱,他再一次出兵,秦军深入北越腹地,距离王都仅三百里。
二王子夺了单于之位,匆匆派人与承曜和谈,称愿意再割让五十里疆土,并把侧阏氏送还故国。
10.
今夕已非昨夕,旧事重提,徒增伤感。
出了宫城,见远处有几位身穿绛色官袍的大臣与守城门的侍卫起了争执,我不禁问紫苑:“你去看看,前面怎么了?”
紫苑扶我上了马车,却道:“左不过是为了朝事争执,大长公主不必在意。”
一位大人瞥见青蓬马车,径直朝我们走来,紫苑忙催促车夫动身。
我霎时明了于心,他们必定又是在劝谏承曜,勿要与我来往过从密切。
这几年里,承曜背负太多骂名,不体恤民情,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甚至有传言说,他每次来我府中探视,是在与我行苟且之事。
回京不过两月,就传出了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我苦笑了一瞬,低声问紫苑:“太医院那边,你打点好了么?”
见紫苑点头,我稍稍安下心。
随后几日,我对外称病,闭门不出。
承曜携太医前来,我竟虚弱的连下床给他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斜斜靠着软枕,略带歉意地冲他一笑:“还请陛下宽宥我的失礼。”
数十位太医鱼贯入内,一起为我诊治。他负手而立,攒着眉头,看起来竟然比我还要急切。
一炷香后,太医向他回禀我的病情,北地苦寒,我染上寒症,需慢慢调理,最好是前往气候温暖的江南一带养病。
他命所有人退下,偌大的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望向他,开口道:“若是陛下准许的话,我想让紫苑陪我去徽州养病。”
诚如我所想,他定然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
他弯下身,为我掖好被衾:“等到来年清桐殿外桃花盛开,气候回暖,我再命人将你接回来。朱朱,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我的神思渐渐飘远,声音也低了下去:“陛下,皇后是位心善的女子,她从未因为那些不堪的流言对我生出厌恶。我待在京中的这些时日,她暗地里让婢女送来过不少药材给我滋补身体,故而我才会拂逆您的意思,想要去见见她。往后……往后你要好好待她。”
“朱朱,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他眸底压抑的情绪渐渐交织成温柔,又重复了一遍“等到来年开春,你一定要回来。”
我笑着道:“好,陛下到时候不许来早了,一定要等到清桐殿外所有的桃树开了花,才能来接我。”
可我明白,我不会再回这里了。
在北越的四年里,我其实过得很艰难。大单于一如既往冷漠待我。而北越部落的侍从痛恶我秦国人的身份,明里暗里地作践。我一次次忍着羞辱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到承曜……
久病未愈,沉疴难治,我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我继续陪伴着他。
况且,天下人的非议会使他的名声受损,如果我离开了,今后他便不会再有那样多的烦心事。
也曾有一次,紫苑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继续留在帝京,安心待在陛下的护佑之下。
我抄好最后一卷经书,搁下笔,想了想,然后告诉她,我是个贪心的女子,与其留在他身边再捱过一段时日,让他瞧见我病容枯槁的模样,还不如离他远一些,静静地死去。
此后漫漫余生,他回忆起的,会是那些与我共度的最好时光。
终
永宁五年初春,是夜,宫门开启,有使者策马入宫,传报丧讯。
他怔忪许久,终于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哑声问:“她走的时候,一切可还好?”
紫苑答道:“大长公主走的很宁静,她托我给陛下带话,此后的岁月,请陛下遵守诺言……”
余下的话,他再未听进去,挥手命紫苑退下。
夜已深,他提一盏灯笼,独自去了清桐殿。
殿外几株桃树冒出了花骨朵,又是一年春,今年桃花绯雨时,已无人与他共赏此景。
他蹲下身,将一根玉簪埋于桃树下。
风吹熄灯笼,一切沉入清冷夜色,他忽然明白一桩事。
无论是过去的十年,还是今后漫长的岁月,她一直在他心间,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