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住在溪边白塔下,三三住在溪边碾房里;
翠翠有爷爷和大黄狗,三三有母亲和小花猫。
沈从文塑造了翠翠和三三,让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在梦里,她们听到了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她们便跟着这声音到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摘到了虎耳草之后,又不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了。
(一)
《三三》写成于1931年,《边城》写成于1934年。
这时的沈从文对爱情,对女性都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利用自己的想象刻画了两个如同姐妹的少女,她们单纯,害羞,善良,又都那么孤独。
我一度认为,翠翠就是三三。
每次三三一个人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
就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回答,至于她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能去哪里,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一面往回走,一面说着“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
这种口是心非的状态也常常出现在翠翠的身上。
有一次,翠翠生爷爷的气,听见爷爷喊:“翠翠,翠翠,是不是你?”
翠翠不理会爷爷,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
再有一次,爷爷给翠翠讲去年端午碰见天宝大老的事情,而翠翠也正在想着端午的一切事情。
祖父问:“翠翠你还记得那天如何如何的事情吗?”
翠翠微带点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就是:“我怎么记不得?!”
也许她们是害怕被说中心事,她们总是在故意不同意对方的观点,她们心中有无数的秘密不能说出来,最终只能靠这种没有力度的反抗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个年纪的她们,有了自己的许多小秘密,而隐藏秘密比秘密本身更加有趣。
三三知道了妈妈没见到而自己早见到了的事情,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听妈妈再讲这件事时,心里却十分高兴。
他们都有一堆的小心思,这些小心思足够让他们高兴或者难过。
男子和总爷家管事跟三三聊天,边聊边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嘛,你城里人怕狗,见了狗都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想着想着,好似这话真的说出来了一般,于是笑着跑开了。
翠翠觉得生活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办法寻觅毫无结果,到后如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拿了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见了这些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了。
或许是他们的生活过于单调了,又或许是他们过于单纯了,他们把梦、把想象都当了真,以至于在梦醒了,想象结束了之后,还会延续着梦里的、想象中的情绪,或喜,或悲。
如果说翠翠的生活是孤独的话,那么三三比翠翠还孤独。
逢年过节时,翠翠可以带着黄狗去城里,去杂货铺里买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等等,回来后将一路的所见所闻讲给爷爷听。
而三三一次城里都没有去,只是跟母亲一起想象城里的生活,然后一次次在梦里进城来弥补生活中的空缺。
如果说最后的翠翠还有些希望的话,那么留给三三的是彻底的绝望。
在翠翠的生活里,那个人也许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而在三三的生活里,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二)
他用自己的理想主义塑造了三三,他爱的始终是这个理想中的少女,而不是一直被他称为“三三”的张兆和。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真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信吗,会不会是他写给三三的,写给翠翠的或者写给萧萧的呢?
一个文学家最擅长的便是想象,他当时的确是把信寄给了张兆和,但是写的时候他倾诉的对象应该是他想象中的张兆和,那只是一个幻影。
因为沈从文不了解张兆和,吸引他的只是张兆和在操场边走边吹口琴,走到尽头后将头发一甩,转身回走的动作。
他们还未在生活中深入交流过,两方便凭借着各自的想象去认识对方。
张兆和被一封封信浇灌着,爱意随着信封不断传来,让她慢慢接受了这个人;
沈从文一封封信写着,写着写着就给张兆和增添了许多梦幻的角色。
结婚后的她们矛盾逐渐显现。
他们在信里谈的是精神上的恋爱,而脱离信件他们要过的是现实的生活。
沈从文没有从精神中脱离出来,两个人都在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沈从文喜欢收藏古董文物,张兆和说他“不是绅士冒充绅士”;
沈从文喜欢结交朋友,仗义疏财,而张兆和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
当张兆和向他抱怨钱不够用,生活困难时,沈从文说“你不是爱我,而是爱我给你写的信”。
一个痴迷于幻想,一个忙碌于生活。
文人是自尊心极强的一类人,沈从文被学生贴大字报,被老友孤立,然后被发配去扫女厕所,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极大的伤害,因为抑郁症一度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时,不仅是张兆和,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理解沈从文,说他是神经病。
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记录过这样一幕:1969年,沈下放前,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这封信其实就是自己无数艰辛付出后的第一次回报,要说爱,远谈不上。他对这封信的收藏就像是他对于那些古董文物的收藏一样,是他自己赋予了它们过多的含义。
张兆和在沈从文去世后整理他的遗稿,在《从文后记》中她说:“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三)
他们都没有错,只是太固执了。固执到没人肯站在对方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你不理解我,我也不想去理解你。
一个感性,一个理性。
一个坚守着自己心中的美,除此之外别无信仰;一个紧跟时代,适应能力极强。
爱情中本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事情,有的只是沟通与理解。因为缺少沟通,到最后沈从文每次回家拿一天的饭,而后便一天都不回家。因为缺少沟通,张兆和直到整理沈从文遗稿时才逐渐了解他。
有人说千万不要和文学素养太高的人谈恋爱,他们可以把对你一分的爱说成十二分。不错,文人的确是善于想象的,并且他们的爱是狂热的,夸张本是种修辞手法,他们却把夸张完美的应用在自己的生活中。
一见钟情不一定都是见色起意,他可能看见了你身上的某个地方与自己之前想象的一样,然后便被深深的迷住了,以至于忽略了你们的不同点。
年轻时都有自己的梦,我们用无数五颜六色的装饰品来点缀,当我们去给别人讲述的时候早已不是当初做的那个梦了。
世间本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爱情里我们能做到便是沟通两人的共同点,多去理解双方的不同点。
也许爱情的伟大之处就是:因为爱情,两人互相体谅,互相包容。
也许爱情中最可悲的就是:两个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好好去理解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