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河流云
对父亲的印象,一直是刚强坚硬、沉默威严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低头俯首。这种印象没有因为自己已成为一个成年人而有所减弱。这可能是源于幼时跟随父亲上学,所形成的记忆烙印。那种无声中的严厉,沉默中的苛责,是深入骨髓的记忆符号,以至于现在,我的年龄早已超过了当年父亲的年龄,但在心里,父亲还是当年那个刚强坚硬的采煤工人,而我还是那个学习需要驱赶才能上升的顽笨少年。
父亲年纪轻轻便被招工到煤矿去下井采煤了,每年只有在春种秋收的时候才能请探亲假回来。而母亲不得不留在村里,照顾老人,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忙活农事,一个人忙里忙外,加之性情温和慈爱,自然就没能管束得住生性顽劣的哥哥和我,以至于一年级念完,哥哥勉强升上二年级,我则留级了。若不是父亲给老师送了一条烟,作为双胞胎的我们哥俩,可能就此做不成同桌了。二年级念完,虽然没有留级,但成绩惨不忍睹,于是那年暑假过后,父亲就把我们哥俩带到矿上,给我们办进了子弟学校。从此后,父亲在外是一名能写会算的采煤队文书,在内是文理兼修的语数老师,在外与同事们高谈阔论,在内与儿子们沉默寡言。
每天上班,做饭,洗衣,之后便是检查我们哥俩的作业。从家庭作业到正式作业,从作文到算数,无一不查,无查不细,但凡发现有错漏之处,便脸黑声厉,我们哥俩则两股战战束手待弹——父亲的弹指是极有力的,一弹下去,脑袋要生疼半天,更可怕的是,不是一弹了之,而是几弹连珠,少则三四,多则七八,躲不敢躲,哭不敢哭,只能生受着。
如此一学期下来,我们竟成了班级中的中上学生,而到五年级时,已经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每次考试下来,稳居班里前五。当然父亲的弹指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修炼,仍然出现在我们的骄傲粗心之后,成为我们不断警醒自己的“梦魇”。就这样,当小学毕业后,我们回到母亲身边上中学,依然不敢放松,不敢懈怠,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终于成为全乡首次考上中专的初中生,而且是双双考上。
我记得那年暑假,父亲的笑容最灿烂,那是我们很少见到的。听母亲说,爸爸回到家里,就给学校牵去了一只羊,到了矿上,又请相熟的同事美美的喝了一场酒,这是节俭到抠门的父亲这儿更加少见的场景。
而父亲更大的荣耀,来自于我们家的老三,他的小儿子。或许是吸取了我们哥俩的教训,老三一上小学,父亲就把他接到了矿上,亲自教导。方法依然简单粗暴,但事实证明相当有效。老三在家里排行第三,但在学校排行第一,高考时,更是在全县独占鳌头,是名副其实的理科状元,父亲因此还在全县的高考颁奖晚会上戴了大红花,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了5000元的奖金。其时,我已工作,不曾亲眼得见,但从母亲这儿听闻,已可想见父亲当时该有多么的自豪。
父亲一辈子很辛苦,很节俭。一大家子人,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他怎能不节俭。小时候不理解,长大了才知道父亲的伟大。正是这个生活扣扣索索的男人,用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把三个儿子供得上了中专、大学,并为他们成家立业,贡献了全部的力量,不惜在即将退休之时,举债度日,也要让儿子们居有屋。后来又奔波于几处,为儿子们照顾孩子。给自己买的房子,只能常年锁着,尽管辛劳,但父亲从无怨言反而甘之若饴。
所以,近几年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但每次见到父亲,发现那曾经挺拔的身影已有些佝偻,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皱纹,还有那乌黑繁密的头发已然花白稀疏,才惊觉父亲老了。
“黄昏开始在父亲体内储蓄,在老化的时间里悄然衰弱。”
父亲老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可当与父亲分开一段时间,这种认知就会变得模糊,那个刚强坚硬、挺拔威严的形象却渐渐清晰起来,以至于我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在心里,总把自己当做那个站在墙角,等着挨批挨弹的孩子,心安理得的无视生活的琐碎,以至于妻子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孩子,从来不关心未来,也没有长远的打算。
没错,因为只要父亲还在,不管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他乡,在我心里,父亲还是那个一只手就撑得起一片晴空的下井工人,一声怒喝,就让我心里仍然只打哆嗦的西北汉子。尽管父亲真的老了,但即使再佝偻虚弱的身影,也是溪边的磐石,依然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父亲讷于言而敏于行,就如同溪边沉默无言、厚重坚硬的磐石一般,秉持着他最淳朴的信念,经风沐雨,而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