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呀!”


大灯已经关了,只有床头的台灯还发着柔和的微光。

他的脸就在这一片微微的光里:“妈妈,妈妈?”“哎,宝贝。”我一边应着,一遍扭过头去看他。

“我是小树,”光影里他笑吟吟地说,“我在这里呢!”

经过了一年多的兵荒马乱后,日子有了些岁月静好的坦荡。

我一直是个意难平的人,怀着一份隐忧度日月。自然知道命运来自每个人的内心,人人用数十年的岁月去经历,得到的无非折射与印证。我低头看自己的这一份,里面的凄惶和不安,犹如琥珀中的挣扎,清晰可辨。

这么多年一直在无声发问,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问一个不存在的问题。。

“我是谁呢吗?”2岁7个月的小树问,用他当时还没区分出来的“呢”和“吗”连用问句,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喜悦,眼睛亮闪闪的。

“你是小树。”我回答。

“嘻嘻嘻”。有一段时间,听完答案他立刻就笑了,把两只胖手叠放在嘴上,像个蹩脚喜剧演员的恳切表演。

“你是谁呢吗?”有时,他会问另一个问题。

“我是小树的妈妈。”我如实回答。

他很满意,满足得浑身发亮。



“人是被抛入世界、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这个受造之物对世界要照料,对问题要照顾,而自己本身则常有烦恼……”一位西方哲人这么说。

“人是被抛入世界——”看到这句话的开头,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生存是孤独的,那我的孩子怎么办?



和小树在小区里玩,这一天有风,时不时吹起他头顶柔软的短发。

尽量宽松自由的养育,小树很少害怕什么东西,除了风吹,鞭炮炸以及吹风机的噪音。不过,如今他对风的害怕,多了点游戏和撒娇的意味。

第一股风吹来的时候,正到处溜达的小人径直扑了过来,把脸埋在我的腿上:“风!风!哎呀风,快抱抱!”

我拍拍他的小脑袋:“没关系,现在不冷了,风吹过来也不会冷,来,你试一试——”

又一股风吹来,小人仰着脸感受了下,露出一点欣喜之色。

“现在春天了,风不冷了。”我继续解释。

“嗯!”小人点点头,又仰着脑袋向树梢上望。

第三股风吹来时,小人踮起了脚,高高举着双手抓着空气:“抓风,我要抓风。”

嗯?我起初并没听懂,联系他的动作后才明白过来。

“啊!啊!啊!”2岁7个月的小人对着摇晃的树枝举着手,欢快急切地抓着“风”。

“风在树的后面,妈妈”。他又对我说。



一个孩子总是在不断打碎东西。

打碎了我的懒散和浮躁。每一个孩子的降生,总让一个家庭改朝换代,换了君主,称了元年。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半生已经历三世的回转,大概已变无所变。然而自“孩元年”始,又觉得,前半生无论多长依然不过是“至此过半”。

前一半,我总在有意或无意地刻画自己。借助于别人、或者自我,常常是原始材料不加考证地堆砌,很少停下来看一看——“我”究竟是谁。

孩子出生后,我开始定睛细看。刚刚一对视,就已目瞪口呆。

曾经根深蒂固的,也会瞬间碎了一地。

没办法,只好重头再来。

千锤万凿的痛楚,换取一点戾气的消散,和一点并不惊天动地的平和。

智慧从来得之不易。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孩子”,有一天我心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自己被这句话感动了。

然后给自己写了一段话: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孩子。

所以我不再轻易决绝,因为我就是一条他的后路。

若我退无可退时,他也将失去最后的选择。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孩子。

所以我要肩膀平稳,站得笔挺。

因为我的肩膀上不仅有我的担当,还是他人生的第一步台阶。

若我肩膀萎靡,他要么多费了力气,或者一脚踏空。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孩子。

所以我要勤劳善良,不计较,常微笑。

因为我就是那衔草筑巢的母鸟,我衔来树枝草叶,我的孩子就有一堵草木之墙;我若衔来石子黏土,我的孩子也就有了土石的城堡。

风雨来时挡不住,惟愿我的孩子少湿了羽毛。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邻居女孩,七八岁的样子。

小女孩,要和小树玩过家家的游戏:“你来当爸爸,我当妈妈。”遭到小树的激烈反对:“不!不不!我是小树!”

“小宝贝,来,让妈妈抱一下。”又有一天,我这么说。

“我不是小宝贝,我是小树。”他拒绝。

“小树会长成大树,你这棵小树也会长成大树。”路边的树丛旁,我们在对话。

“不,我不要长成大树,我是小树。”

哦,小树不愿意当小树之外的任何角色。



天亮了,天黑了。

天又黑了,天又亮了。

裹在被窝里的小人,露出一个笑嘻嘻的面孔:“我是小树”。

“恩,你是小树”,每一次,我都尽可能地庄严又真诚。

虔诚地像个朝圣中的教徒。

感恩就像一个独自敲叩黑暗之壁很久的人,经年累月地徒劳,突然有一天听到了一个清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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