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人们常常执着于远方,而忽略了身边的风景,就像在海边城市出生、长大的我,从未驻足凝视过那一片深蓝。
山东半岛幸运地濒临两片海,烟台、威海是渤海,青岛、日照是黄海。童年时,一到海边,眼睛就迫不及待地定在沙滩上,拿着小铲儿挖沙,堆城堡,捡卵石,捡贝壳,把脚埋在沙中,感受表层的温软与深层的湿凉。抑或和小伙伴一起,在礁石的罅隙中捉小鱼小虾,任海浪拍打礁石,打湿了裤脚。
我们纵情地享受着海的馈赠,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海是什么?
翻开史书,海是一个国家、一座城的门户。
劈波斩浪,远渡重洋,这是航海留给我的原初印象。《大国崛起》中提到,十五世纪最先强盛起来的国家——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西班牙,都是航海大国。哥伦布、麦哲伦、迪亚士等一批无畏的航海家,载着古老的指南针、地图,刚够用的淡水、食物,一腔孤勇扬起风帆,在非洲大陆最南部的海角,演绎“风暴角”到“好望角”的荣耀。
英国、荷兰等小国,也是凭借海运抢占了欧洲市场的先机。彼时关税按船舶甲板的宽度收取,于是荷兰对船只进行了特殊设计——甲板狭窄,船舱宽而深,从此站稳了“海上马车夫”的称号。英国则依靠“一刀切除鲱鱼内脏”的秘技,高效出口欧洲人钟爱的鲱鱼食品,成为“日不落国”的原始积累。
随着世界经济发展,几十万吨运载量的巨轮,已成为各国贸易的纽带,从一个港口驶向世界各地的港口。
海作为门户,有朋自远方来,也会有不速之客。明朝东南沿海地区,常有海盗掠夺财富,骚扰商人,民族英雄戚继光十余年“抗倭”,谱写了“封侯非本意,但愿海波平”的佳话。如今中国每年派出军队赴亚丁湾护航,因为淋过雨,就愿为他人撑一把伞。
清朝封锁了“海门”,却没能锁住外敌的侵袭,整整一个世纪的挣扎、沉默、觉醒、奋发,中国再一次打开门,以昂扬的姿态拥抱世界。这道门,带给了我们机遇与挑战,动力与活力,让我们站在这里,却看见更远的地方。
翻开课本,海是去往理想与远方的门户。
童年时读课文:“山的那边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我们常感慨,人生不过沧海一粟。是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抑或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好问“万人如海一身藏”。
于我而言,十八岁离家去他乡读书,走过了许多城市,踏过了许多山海,遇见了许多人,探访到了“山那边的海”,也试着读懂那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四年前,我跟随学校赴异国交流,看见了苏格兰的海。
这片海,比故乡更深、更冷,沙滩与礁石都更粗粝。大西洋暖流与盛行西风,塑造了英国独特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地球有70%被海洋覆盖,想到灾难电影中,极端天气、岛国淹没、沉船海啸等,都是这片深蓝的复仇,我不禁感慨,海是有性情的。
不同区域地理、经济、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塑造了海迥异的性情。但每一片海终究是相连的,我们跨过一程程山海,推开一道道门,远方有惊涛骇浪,也有海阔天空。这一程英国游学,确实为我打开了眼界,于是懂得了包容,坚定了自信。
三年前,我去大连参加比赛,看见了大连的海。
十二月的大连,海风湿冷,用毛呢围巾紧紧裹住,脸颊还是被吹得生疼。路边报刊亭挂着《半岛都市报》,我才恍然想起,大连也有一片海。临海城市的气候特点,在冬天尤为突出,城市上空弥漫着薄薄的雾气,风湿漉漉的,将寒冷刻进行人骨子里。
比赛后第二日,和队友沿着海边栈道走了走,左手是浅灰的城市,右手是深蓝的海。间或有海鸥掠过白帆,穿红色救生衣的工人在码头奔忙,叮叮当当敲响着岁岁年年,而盛宴总是短暂。赛场上风云际会、群雄逐鹿之后,我们又各自回归工作生活。生命的航向自那时渐行渐远,像驶离了港口的船只。
海是所有旅者的故土,那些流离的诗人面朝大海,得到了春暖花开的安慰和宁静,他们只有把墓碑留在这里——除此之外,无以为报。异乡的海,纵有千种风情,终究只在步履匆匆的记忆中,留下惊鸿一面。唯有故乡那片熟悉的深蓝,无日或忘,历久弥新。
翻开日记,海是联结游子与故乡的门户。
两年前,封控居家。在家中宅得久了,心灵与视线被禁锢在一方小天地,日子单调地重复。窗外的树由灰变绿又变黄,心也由不安转为烦躁,再变得麻木。生活可以停滞,时钟却从未停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初冬,喜获自由。父亲问我,想去哪里散散心,我毫不犹豫地答,去看海!
于是两人驱车来到海边,青岛的沙滩是平易近人的,不凹造型,不收门票,就像街心公园,是市民茶余饭后的消遣之地。在寻常转角处,就能邂逅一大片深蓝。
冬天的海,是寥落的冷色调,游人很少,船只和海鸥也不见踪迹。我们穿着厚底鞋,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踩出一连串脚印,曲曲折折地通往沙水交接处。我们低头捡着卵石和贝壳,放在手中把玩,用最柔软的掌心,触摸其纹路与质感,还将它们放在鼻尖,细嗅着海独有的腥咸。
我们还捡到一只花壳蟹、两只小海星,是海赠予我们的见面礼。我小心地带回家中,制成标本,又带到他乡。从此,出租屋里多了一枚故乡的徽章。
一年前,我即将奔赴他乡工作。临行前,跟发小在城区转了几天,算是一种对故乡的辞别。
像是一场自发的“城市定向赛”,我们一路聊天,一路打卡,走过了大大小小的自然与文化景点。我也解锁了对这座城的认识––沙滩、啤酒、海鲜之外的,文化青岛。
八大关,万国建筑博物馆,青岛对文物建筑的保护,零距离,有温度。不是深宅大院、富丽堂皇,而是寻常巷陌、邻里人家,甚至有人居住,窗外晾晒的衣裳还滴落着水珠,只是在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寥寥数语,扫码就能了解整个建筑的前世今生。
青岛街头,清新文艺范儿的咖啡馆和博物馆,不在少数。我们尝过了许多小店的咖啡,看过许多馆里的展品,了解了许多教科书上有或没有记载的东西。挥袂间,掀起这座城的历史风烟。
自然,我对那片海有了更深的理解。歌里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是故乡。当我在他乡的同学、同事面前,介绍自己是青岛人时,我能告诉他们海的模样,海边的人与城市的模样,将那份独属于故乡的海的意蕴,娓娓道来。
离家一载有余,直到今年八月,才休假回家一趟。妈妈问我,要不要去看海,我说,想看看不一样的海。于是一家人驱车来到烟台,在蓬莱港口乘轮渡去长岛。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不似吞吐几万个集装箱的庞然大物,亦非“泰坦尼克号”般的豪华游轮,我们乘坐的,只是容纳三四百人的小船,亦可称“扁舟”吧?甲板上,许多孩子举着火腿肠喂海鸥,一双双矫健的白翼,从他们明澈的眼底掠过。我和父母并肩站在海风中,凝眸远望,故乡风物饱含的深情,尽在不言之中。
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海鸥是漂泊者的信客,是一把打开游子与故乡之间门的钥匙,飞过诗词长空,停驻在离人心中。
长岛很小,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行。岛上没有工业,没有外地车辆。环岛班车载着游客,也载着当地市民,走走停停,随遇而安。
我们看到了黄海渤海的交界线,渤海蓝一些,黄海绿一些,在落日余晖下,形成了一道白色的海浪线。我倏忽想到,海也是有边界的,但它依然无私地包容河流入海,包容雨滴落下,包容每一个蜉蝣、粟米般渺小的人。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
康德有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终生仰望,一个是头顶璀璨的星空,一个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
凝望沧海,我想世界上也有两样东西,永远像海一样博大宽广,一个是滴水藏海的故土,一个是海纳百川的胸怀。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涛声翻涌着千年霜雪,我不曾东临碣石,亦可望向同一片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