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清理旧物,发现个MD,打算处理掉,没想到还能正常开机。

随机播放,音质还不错,像从天灵盖传来的声音, 鼓点轻盈,却敲得我心颤,旋律响起”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直到思念从此生根,画面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回忆成河流……“我闭上眼,眼前却不受控地闪现出蔡琴演唱会的画面,那时的她已不再年轻,却神采奕奕,穿着暗粉色长裙,优雅地唱着《渡口》。

我害怕莫名泪流,赶紧摘掉耳机,躲进房间。确定没有旁人,我再带上耳机,选择重新播放。

这一次,画面稳定,我看清楚了,通过长裙边缘,看过去,远点,再远点,我看到他们三个人。

我低头看到自己戴着的工作证,再抬头确定他们仨在对面,很开心地随着节奏拍手,他们仨啊,平时从来不看任何文艺节目,甚至从不曾哼过半句歌,我还以为他们不喜欢这场演唱会呢。

可那时他们明显很享受音乐带来的快乐,沉浸其中比我陶醉。

有一些人走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歪过身,想再看看他们,可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我睁开眼,可以放声大哭了,我也再也看不到他们仨一起了。

13年前,我刚参加工作,寄宿在大舅家。我本可以每天回自己家,但路途遥远,本可以自己租房,但我妈不愿意,我大舅和大舅妈也不放心,非要我住到他们家去,其实离我的单位也并不近。我一度怀疑他们是喊我去帮忙带小侄女的,小侄女当时才幼儿园,早熟得可怕,一般人搞不定,但我不是一般的不成熟,所以我搞得定她。

大舅是知识分子,没有清高,而且特别实在,我初中时他花半个小时给我补习牛顿三大定律,我吃老本吃到现在。他看形势尤其准,每天饭点跟我谈时事,让我考公务员,我伪装三好学生多年,当时只想放飞自我,去TM的学习,我继续乖乖听着,不为所动。大舅妈就从来不提学习二字,因为她俩儿子,但凡提到学习,必被暴打,她只管我吃得好不好,我喜欢吃煮玉米,就煮一盆给我,喜欢吃鸡杂,炒一钵,总是这样的体量。

我早就想告诉她,其实我不是那种说小话的人,我不会跟我妈告状说我被虐待的,但想想,要换成是我,小姑子的女儿来我家长住,我怕是没有好脸色,说真的,我没有不知足不珍惜,我始终尊敬大舅和大舅妈,其实,也从没说出口过,我始终爱他们的。

那时还年轻的我,能不回家吃饭就不回家吃饭,能多晚回家就多晚回家,大舅妈生活规律,且要搞定她早熟的小孙女,从来都早睡早起, 大舅的生活习惯我不太清楚,但他经常给我留门,等我回来再去睡,很多夜晚都是,他只有一次说过“下次早点回家。”我答应了“哦”,没有做到过,我知道他们告我妈也没用,我妈给我的自由尺度非常大,也知道其实他们不会告的。

我从小追星,那时不想虚幻了,只想赶紧把初恋额度用了。不过呢,有个在传媒公司的好朋友总是用劲爆八卦诱惑我,我又控制不住追起星来。

朋友说蔡琴这次演唱会是她们公司承办的,问我要不要去。我说我只追男星的,但她说她可以帮我搞到工作证,近距离看明星,还可以给我最大限度的折扣买票,我心动了。我追星就是纸上谈兵,这次要躬行!我买了两张票,想请爸妈去看,因为蔡琴老师嘛,他们一直喜欢。

爸妈那时真年轻,年轻到居然还要上班,所以他们来不了。

于是我打算把票送给姨妈姨爹,我听过姨妈在阳台上休息时总放蔡琴的歌。他们果然高兴地接受了我的邀请。

演唱会头一天,姨妈说她和姨爹去不了,有事。后来我知道了,对于他们来说,麻将的诱惑还是大过音乐的洗礼。

演唱会当天,我的票还没送出去,我也还没有想到能送给谁。我跟舅妈说,我晚饭不在家吃了,我得加班,去演唱会打工。

舅妈答应了。我出门后,又返回来,问她:”你和大舅舅想不想来看演唱会啊?我正好有两张票“

”我们从没看过啊。“

”那正好来感受一下啊,可热闹了!“

”但是,阿梦晚上没人带啊。“

”带她一起,我想办法让她进去!在体育馆,7点!”

”好的,我们吃了饭过来。“

本来觉得大舅妈已经动心要去了, 结果她执着于在家吃饭,我又觉得她可能只是不好推脱,于是没把票给她。

7点,蔡琴来了,我的好朋友 ,作为贴身助理那么近地保驾护航,我远远看着激动。但再看座位,我的黄金VIP位置还空着,手机也没有声响,他们果然还是对音乐无感,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我就当自己花钱买了个工作证吧。

刚想通,电话响了,大舅打来的,我才发现,他很少很少给我电话,平时回家那么晚,他可以一直等,但从来不给我打电话。

”大舅舅,你们到了吗?“

”在外面。“

”好的,等我一下,我出来接你们。“

外面人潮汹涌,好多歌迷捧着花。我挤过去,找到他们,掐着小侄女的脸说:”臭梦!今天小姑带你见世面。“

因为只有两张票,而且1.2米以下的儿童不得入内,怎么都是矛盾的,我记不清,是怎么把他们带进去的,反正刺激,小侄女终于像个孩童没心没肺大笑。

他们入座后,我其实也可以在旁边工作,但我借口要去别处忙,就到了他们很远的对面,可以看到他们,但和他们中间相隔一整个舞台。

整场演唱会,精彩绝伦,像一场大型老朋友聚会,好多大合唱,但我只记得《渡口》,那首歌慢,我透过聚光灯观察他们,我担心他们不喜欢,觉得吵,但我高度近视没戴眼镜望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清晰地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挥着手、唱着歌,甚至兴奋,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外放的快乐,旁若无人地,陶醉在蔡琴老师的歌声中。

散场后,我回家很晚,大舅依然等我回去后再休息,又恢复到他的平静,他对我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看不出情绪波澜,也没有评价今天的演唱会,就好像他们和往常一样,在家吃饭,然后休息,并没有出过门,也没有去听过演唱会。

第二天,生活照旧,大家都没有提起演唱会的事。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去看了吗。

照旧的日子又过了许久。大舅生病了。糖尿病,有并发症。前期其实有些征兆,病发还是如洪水猛兽。

他们一家决定回到县城去,因为每隔一天的透析,在小县城有关系比较方便。

大舅和大舅妈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我只知道小侄女因为要重回爸妈怀抱开心至极。

后来我回县城去看过他们,又住一起,大舅精神不好,勉强聊会儿天,听说透析时很冷,我买了输液加热的小东西送给他,我知道没有用,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帮不了。

小侄女终于保持住她的没心没肺,大舅妈好像也没因为家有病人而改变什么,我一去还是很关注我的吃,又做了很多东西给我吃,那次我想在家吃饭,吃多点。

我回来上班后没有想起他们。我忙着恋爱结婚生子,且一直搞不定自己的生活。

再见到他们时,是在省医,听说大舅是抢救才住院的。我去的时候他平静地睡着了,我都没有喊一声,五花大绑的仪器听得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给大舅妈带去了存满电视剧的笔记本,我知道陪护很难熬,主要那次演唱会后,我知道她是有精神需求的,并不只是关注吃,我跟她说看完了叫我,我再更新送来,然后教她怎么用电脑。

一周后,大舅妈叫我了。我以为是她看完电视了,其实是大舅要出院了。我走进病房,大舅神采奕奕地坐着,精神饱满,红光满面,谈笑风生一般潇洒。

”大舅舅,你好了?!“

”是啊!现在感觉好多了!“

大舅回答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我不禁感慨三甲医院的医术就是牛!

他们马上还要回县城去,也不要我送,俩表哥会来接他们,都安排好了。我高兴地跟他们再见。

上车后,我一边开心地跟先生描述大舅病情的好转,一边打开电脑,播放器显示第一集播放到27%,就是我一周前教大舅妈时随便点的位置,其他剧集,没有变成被点过的颜色,她果然还是不需要什么精神上的享受或安慰或逃避吧。

三天后,妈妈接到电话,大舅走了。夜里睡觉时走的,很平静。

我不敢相信,那天大舅明明状态很好,而且,如果病情不好,为什么能出院呢?

回光返照。我唯一一次见过回光返照,是这样的。

正好是假期,我们全家到县城参加葬礼。

大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大舅妈却是一直信佛,或者说是迷信。她选择给大舅开大路,在县城一个陌生的院子里连续三天三夜大办特办、热闹非凡。

我守了一晚上灵,表哥问我要不要看看大舅遗容,我毫不掩饰我的害怕,表哥说没事的,特别安祥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黑布缓缓拉开,的确如他所说,平静安祥,像睡着了一样,我突然特别想哭,于是用笑掩饰,眼泪却不听话,表哥说,没事的,想哭就哭嘛。他作为儿子,都这么淡定,我一个侄女哭哭啼啼,我觉得不好意思,很快忍住了。

我们继续守灵,斗地主、推金花,没有再提起什么伤感的事,像小时候一样打闹地过了一夜。

那天中午,我在酒店,突然说要起灵了,我妈喊我赶紧把孩子带回来,起灵瞬间对小孩子不好,我跑到院子里抓住正在玩的小孩就跑,身后传来传统葬礼喊的口号,听不懂也听不清,我跑得快,没有见到那些仪式,听说下葬地点很偏远,我们也没参加。

6年过去了,我没有去祭拜过大舅。

在重听《渡口》前,在我想起这些事之前,我跟妈妈说,明年清明,无论如何我要去上大舅舅的坟了。再偏再远再难爬,都去,感觉自己是个白眼狼,冷漠。

妈妈答应和我一起去。

小侄女明年高考了,好快啊,她反而没有以前成熟了,但比以前温柔许多,懂事许多。大舅妈又来市里,带另外两个小孙子和小孙女,没有住原来的地方,拆迁了。大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模式。

上周,大舅妈过生日,不知道多少岁了,蜡烛全点上,反正也不够,将近70了吧。

我们一起过了美好的周末。

以后每个周末,长辈们都打算聚会。就像今天这个周末,他们又聚在一起麻将。

剩我一个人,突然想起这些事。我打算,再听一遍《渡口》,就睡觉。


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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