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呀……”爱人开着车从兰花路转向外环路时,一叠连声地喊着。副驾上的我连忙问怎么了,他用一只手敲打着方向盘,万分可惜地说,前面有个车,肯定是六路,早来一分钟就好了。其实我并没有看见有车窗显示屏上一长串红字不断滚动的六路车,但见他这么说,想来是有了,可能我没注意,它已经隐入前面蒙蒙的晨雾中,或者被那辆影影绰绰的大车挡住了。
打开微信“车来了”,果不其然,上面的那辆已经在两站前,下面的车还在八九站之后,真有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意味。没办法,等吧——足足十一分钟。
站台边没有一个人等车,看来老马是乘上一辆车走了,谁叫我起床晚了,还磨磨唧唧上厕所,问题是也没彻底清理完一夜的代谢物,匆匆忙忙赶过来,还是误了 ,这下子,上车后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不会热热闹闹一堆人一路欢笑了。
和爱人东一句西一句,说说笑笑,时间倒也过得不慢,不一会儿,后视镜的浓雾里里出现六路模模糊糊的身影——虽然模糊,但因为太熟悉了,我还是像见到亲人一样一眼认出了它。安全带是早就解开了的,迅速打开车门,跳下去,跑向缓缓靠边正在停靠的六路。
车门开启,跳上车,刷卡。因为不抱希望,所以直接看准前面的一个空位准备坐下,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原老师,来这儿。抬头一看,不禁惊喜万分。原来是往日坐同一辆的菲菲老师,她带着女儿和小英子老师在后面,三人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我惊喜地“啊”了一声,赶快乐颠颠地往后走。菲菲老师和女儿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左边,小英子跟她们一排,隔着过道坐在右排的边位上。除了最后一排——菲菲老师的身后——有两个空位,其余都坐满了人。于是,我很自然地在左边那个空位上坐下,手中的灰色公考挎包顺势一提,放在了并拢的双腿上,俯身在前排的椅子后背上,和正扭过头来的菲菲准备说话。没想到这一整套动作马上引得我左边的邻座一阵反感,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身体微微一动,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她,只见她身穿淡紫色的运动服,有点像某个学校的校服,她略一低头,一边的长发向前披散,露出半个黑着的年轻光洁的脸庞和下垂的眼睑,仿佛一脸嫌弃地把双腿往里使劲儿挪了挪,伸出左手挡在我的包和她的腿之间。我赶快提起包,侧过来让它整个重心转移到右腿上,看起来和她像隔了一条宽阔的三八线,酷似敌我阵地,宛如国界线,小心翼翼地不去惹起争端。
我注意到她脸色白白净净,年龄不大,好像是个学生。当然,我对人年龄的感觉总不准确,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近视加老花的视力,总让我得出与事实相差甚远的结论。我本来是想说声对不起的,但看她那样子,根本不想正眼看我,也就悄悄作罢了。
和菲菲小英子互道惊喜,开了几句玩笑,不知不觉过了两三站,再次停靠的时候,车门启处,欢蹦着上来抱着包包的老马。她和我一样,带着出乎意料的喜悦跑过来,在我身边——最后一个空位上坐下。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现在不止三个,而且都还熟悉,而且都还喜欢唱,而且喜欢的还一样,而且每天都一个舞台许多个剧本变换着唱,自然唱得热闹,唱得开心。我们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先说各自如何误了正点车:我说我就是放了放水解个小手大的还硬憋回去,就这还是耽搁了一分钟没赶上;菲菲说还能和我们坐同一辆得感谢小蛋儿(她小儿子)的一泡尿,她要走了,偏偏他就尿了,于是掂起他就摁水龙头下冲洗,冲得孩子身体一阵抖动,她还大喝一声,抖甚呢抖?不会好好尿?孩子说不会扶小鸡鸡,老是尿不好。她又是一阵狮子吼,自己长的东西自己不会扶,让谁给你扶呢?她的话逗得我们忍俊不禁,我还因此想起来昨天下午在一楼办公室的某一个老师的办公桌上见到的食品袋里装着的一堆小红萝卜,因为天色阴沉,办公室里光线昏暗,把下午直接映衬成黄昏,致使那一袋子下段粗壮上段尖细还带着长短不一却都弯弯曲细细柔柔触须的坚硬筋道的东西,让我联想到了人身上的某种出神入化变换多端的仿若孙悟空金箍棒般能升天入地的某样宝贝。我们虽然想开怀大笑,但因为早上的车,许多人都睡意朦胧,我们也只好低着头,捂着嘴,尽量凑到一起低声说,小声笑。老马说坐十九路下车的时候眼看着六路车在前面启动缓缓开走,但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四个轮子,只好叹息着懊丧着恼怒着等了十多分钟,没想到还是遇上了,真是天意,不过下一次我真不早起赶那趟十九路了,反正赶不上,这中间过了两三个十九路呢!我看着她眉飞色舞地说话,注意到她红润闪着光的厚薄适宜的嘴唇,水亮水亮,仿佛有晶莹的水滴就要滚落下来,性感迷人,于是被深深吸引,强忍着听她说到一个停顿处,迫不及待地插嘴说,你的唇抹了什么?这下又起了一个话头,她开始掏出口袋里的唇油,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可价格不菲,八十多块呢!我听了嗤之以鼻,笑话她说,我以为好老几百,结果就几十,还不菲?她睁大眼张开嘴,身体往前倾得更厉害一点,挨个看着我们说,你们看,原老师说这个不贵,可这是我用过的最贵的,叫什么来着?
“雅诗兰?”
“雅诗兰黛!”
“……”
你猜一个,我猜一种,因为知道的不多,没人绞尽脑汁说了自己知道的品牌,但都不是老马想要的一个。于是老马抬手把眼镜从鼻梁上移到嘴唇下,像以前的账房先生一样,伸长了拿着唇膏的那只手,向上竖起着那个诱人的小红萝卜状的玩意儿,皱眉凝眸看着上面的小字,慢慢念着一串英文字母,一面用另一只手捅捅前面的小英子,示意她拿出手机,说,快查快查。小英子赶快打开手机,跟读般重复着老马的字母组合,终于查出来了,于是大家一起重复,哦,是欧珀莱呀!
忽然,里边坐着的那位女子陡地起身,直挺挺站立着,长发一半在身后,一半披身前,冷冷地低头朝着我。我吓得赶快跟着她起立,两腿尽可能地向后,两手按着小腹,尽量让出更宽敞的空间。我们其他人也赶快缄口不言,严肃了脸庞,只大眼小珠地嘟噜噜转转,互相暗送着会意的秋波,默默看着她三寸金莲,迈动纤纤玉腿,从我身边干脆利索又万般厌弃地离开,走下台阶,往前走去。
我起初以为她要下车,没想到她下了两个台阶,侧身坐在前面刚刚有个人下车的空位上,长发一甩,把一大串讨厌的空气分子狠狠甩到后面的烟尘里。
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马伸了伸舌头,菲菲张嘴做了个鬼脸,小英子缩缩脖子,捂住嘴翻了翻眼白。我正经危坐,绷着脸忍住笑再不吭声。
又过了几站,她在矿务局下车。我压低声音悄悄问,是个学生?她们三个一起说,不是,成人!我说,我还以为她第一次站起来要下车……
遭人嫌弃了,看来以后在公共场合得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