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朗星稀，乌鹊还并未南飞，天气还算是暖和。光明县的里正和衣躺在他家中的大堂里，他的儿子披麻戴孝守在大堂里，凝重哀伤。

      光明县的里正躺在他家的大堂里，不过是在大堂里的棺材里。所有人都以为里正已经死了，因为他全身冰凉，嘴唇毫无血色，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如此这般已经两天了。

      里正在已含凉意的秋天的夜里，吹着较平常风更凉一些的穿堂风，他觉得他就快要咽气了。里正想要睁开他已经紧闭了两天的厚重的眼皮，看一看自己是否还能看到天空，是否还能看一看带给人暖意的太阳。尽管他知觉到了现在已经是黑夜了。全身更加冰凉了，好似血液即将彻底凝固了。一阵更冷的穿堂风吹起来了，在那阵风里，里正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只一秒。所以，他真的离世了，跟着地狱使者，他没能看到天空，也没能看到太阳，甚至眼睛，也没能闭上。

      为里正看丧葬风水的阴阳先生告诉里正的儿子，他的父亲的棺椁一定要在夜里封闭，最好是在乌鸦哀叫的夜里。所以，在乌鸦哀叫的今夜，在甚至能看到月光下有乌鹊扑棱翅膀的今夜，里正儿子决定为父亲封棺，在守灵的第三夜也依旧没有哭声的今夜。

      里正问前来为他引路的地狱使者：“我将以何种身份，去往何方？”地狱使者听及此言，一言未发，吹灭了手中的灯盏，拂开了前方遮挡着的草木，只留下一句：“阎王让我转告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你就能去到你该去的地方。”语罢便化为一阵黑烟飘走了，在里正生前未能见到的明朗的月光之下。

      里正走在没有一根杂草的路上，周身鸦雀环绕，哀叫声声都到了里正的心底。整个死后的世界都是黑暗的，除了里正这条路，被黑色的鸦雀环绕着的里正穿着黑衣，犹如鬼魅。可是，他已经是鬼魅了。

      第二天，里正儿子将里正埋葬在了乡里那座坐北朝南之山的半山腰，山下是小溪曲流，直流向大江大河。除了抬棺木的人以外，送行的人中只有一个是里正的家人，那就是里正的儿子。并非无人为里正送行，只是送行的人都是乡里的乡亲，还有一群或早或晚先于里正去世的鬼。

      里正在那条光亮的路上走了很久，终于遇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孩。或许，应该说那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他除了哭泣还是哭泣。里正去世之时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了，故而他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胡须也是白的，走路缓慢而又蹒跚。里正试图蹲下身去抱那个婴孩，可是他的关节已经退化，若是他想要怀抱甚至仅仅是抚摸那个婴孩，他都会面临着关节断裂的风险。婴孩从未停止过他的哭泣，从他被他的妓院的母亲丢弃开始。里正的还是蹲下了身，伴随着一声骨骼的脆裂声。即便已经是鬼了，还是能感受到疼痛呢。他怀抱起那个婴孩，像一个母亲那样轻摇，唱着他年老声音独有的古朴和厚重的童谣。婴孩在他怀中熟睡。里正从他触摸到婴孩时就知道，他的母亲是位风尘女子，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孩子，都不为世人所接受。

      里正就这样拖着他的一条短腿，怀抱着熟睡的婴孩，在那条月下过分明亮的路上继续走着。

      里正忍着疼痛又走了很久，死前已然苍白的脸上滴滴汗珠掉落，从他的两鬓，从他的白色的胡须。前方躺着一个乞丐，似乎快要死了，衣不蔽体，满面疮痍，嘴边掉落着因为无力而未吃进口中的馒头。里正又蹲下了身，伴随着另一声骨头的脆响，他将馒头喂至乞丐的唇边，以他年老声音特有的慈祥和温柔，乞丐吃完了馒头，在呓语中蜷缩着睡去。里正脱下了身上穿着的黑色的寿衣，盖在了乞丐的身上。

      里正已经无法走路了，他的两条腿都断掉了。他只能像虫一样蠕动着前行，即便是手，也不能使力，毕竟他的怀中抱着那个婴孩。他无法放弃那个年幼的生命，才来到世上就面临着离世命运的生命。骨头断掉的疼痛能使人的表情变得狰狞，和人体会着着同样疼痛的已经不是人的里正面上却是一片祥和。

      那条月下明朗的路好像愈加亮了。也不知道，里正还要爬多久，还要疼多久。

      婴孩终于放声大哭。里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婴孩的哭声是如此的响亮，生命的色彩是如此的鲜明，里正自己的心仍旧强有力地跳动着，身体仍有温度，疼痛的感觉较活着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好似他并不是一个鬼魂。，除了他见到了阴间使者。

      里正挂念但并不忧心自己的儿子，他知道儿子喜欢村东头家那个全乡最漂亮的姑娘，他觉得那个漂亮姑娘一定会成为自己家的儿媳妇。里正看得出来，他们是两情相悦。里正年轻的时候，也爱过女人，他和她也是两情相悦，并且成婚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只是，她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不知她是否去到了仙境？毕竟她是那么的善良和美丽。

      里正不知道他将去往何方，是地狱，还是天堂？

      里正拖着他的两条断腿艰难地爬行着，也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好在他的手臂足够强劲，支撑着他的残躯与仍在“哇哇”大哭的婴孩。

      前方忽地投下了一片阴影，在光明的大路上尤为明显。里正艰难地抬起他皱纹满布的苍老脸庞，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啊，和年轻时候的她好像，可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她，毕竟他们已经分别那么久了，纵然他竭尽全力地记忆她、思念她，她的样子最终也还是模糊了。是自己太没用，还是时间对活着的人太残忍？

      美丽女子眼眶含泪，她就是她，她离世的时候才十八岁，所以她全都记得。她在天堂，天堂里没有黑暗，也不会剥夺任何你拥有的东西。除非，你自己选择舍弃。死去的人，“死去”不代表“痛苦”也跟着死去，可是如果去到的地方是天堂，你就可以选择是否忘记。

      美丽女子接过里正怀中的婴孩，扶起里正，轻声说：“阿正，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地狱使者复又出现，面无表情地说道：“王正，随她去吧。”只一阵风吹过，里正穿上了和美丽女子——他的妻子李渔儿一样纯白无暇的衣服，并且双腿如释重负，神清气爽。里正终于清楚地记起了李渔儿的模样，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牵起了她的手，问她：“我们在哪儿？”她答到：“这里是天堂。”

      地狱使者幽远的声音响起：“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天堂。并非一念之间，天堂就不是地狱，地狱就不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