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爷,清明节的纪念

我们那里,爷爷不叫爷爷,叫老爷;外公不叫外公,叫姥爷。对两个同辈人的称呼,音同,字不同。字不同的两位老人有远近亲疏之分,老爷亲,姥爷远。小时候住姥姥家,超过三天,姥姥姥爷就撵人:回去吧,王八孙,在这里磕着碰着,回家去你老爷奶奶埋怨。小孩子皮,好动,不老实,真的在姥姥姥爷家磕碰个破皮红伤,老爷奶奶说几句埋怨话姥姥姥爷就得听着,生出愧疚心,不好分辩。可是在老爷奶奶家出点问题,姥姥姥爷可以上门慰问,但不敢埋怨当爷爷奶奶的不当心:和老爷奶奶是自家人,老爷姓啥我姓啥;和姥姥姥爷是亲戚,也疼爱,但透着客气,不担十分。

       老爷是个硬郎的老头,八十多岁了,还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敢咬核桃。有一天姑姑吩咐老爷去街上买点馒头,老爷应声而起,推出自行车,还没出房门老爷一偏腿上了自行车,飞奔而去,身手矫健得像个小伙。看得我在后面一阵惊呼:这老头,活个百十来岁不成问题。

       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个石匠。石匠铁匠,玩得都是硬活,不但要有力气,还要有眼光,会取料,有一颗艺术家的心和一双善于雕琢的手。一块奇形怪状的顽石,经过老爷几个工时叮叮铛铛的錾啊敲啊,成了方方正正的台阶了,成了喂猪饲牛的食槽了,成了雕着花纹承载着木门的门枕石了,成了护卫安全的桥栏了。老爷年轻的时候,没少干修桥铺路的活订。人说,这是行善积德的阴功,我们后辈子孙的繁衍生息,幸福安康,是不是应该和老爷当年的善行有关?

       你们家成分不好,先是地主,后改成富农,老爷在村里当了多年的"四类分子",低人一等。忙时干得多是苦活累活,闲时还得扫大街,深更半夜经常被派往公社或别的村里捎书送信,当了多年的冤大头。老爷从来不埋怨,一副叫干嘛干嘛,逆来顺受的样子。现在想想,那是老爷的一种智慧,低调,不反抗,尽量不当典型和被批斗的靶子。老爷在历次运动中能全身而退,顺顺当当地活到86岁,和他的善良恭顺有很大关系:人家放过了他,不好意思下狠手祸害这样的人。

      因为几十年如一日的低调,老爷话很少,不善言辞。老爷有一位哥哥,我们称大老爷,人称我老爷为二老爷。大老爷与老爷不同,极善讲书,好口才。大老爷讲书,不吟不唱,不疾不徐,只娓娓道来,故事情节如在眼前,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这辈子我爱听书,在我的感觉中,大老爷讲书不输单田芳,只是他只在茶余饭后讲给家人听,讲给邻居百舍乡里乡亲听,从没到集市上摆摊设点地谋取过一分钱,算是地地道道的业余爱好。夏天的桥头树下,农忙时的田间地头,冬天的火盆旁边,秋雨绵绵的漫漫长夜,一堆一堆的人聚在一起,听大老爷讲书,如痴如醉,一年到头听不烦。讲到动情处,有人擦眼抹泪,有人长吁短叹,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走动,大家都沉浸在大老爷的故事中,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我自小熟悉<三国><水浒><聊斋志异><七侠五义>,都是因老爷的故事耳濡目染的结果。

       老爷是大老爷的忠实听众,场场不落。弟兄俩感情极好,据说一辈子没红过脸。大奶奶死得早,我奶奶也死得早,上了年纪,两个老头形影不离,一同上店,一同赶集,一同走亲戚。老爷是个闷葫芦,大老爷则能言善辩,兄弟俩互相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真是天生的好弟兄。

       大老爷和老爷一辈子与人为善,对待三岁顽童也是和和气气。午后的很多时候,老哥俩闲来无事坐在桥头的石墩上闲聊,有十里八乡赶集上店的人路过,老哥俩老远就起身打招呼,嘘寒问暖,透着亲热。活了七八十岁了,十里八乡的,谁不认识谁呢?

        老爷八十四岁那年,我父母远赴英国看望刚出生的我哥哥家的孙女,将老爷托付给尚住老家的我三弟照料瞻养。其实老爷身体健壮,浑身上下没一点毛病。尽管三弟一家对老爷照顾周全,一日三餐营养丰盛,可是我四个姑姑家为尽孝心,隔三差五给我老爷送只大公鸡去,送条鱼去,唯恐老爷在生活上受了屈,吃不好。那个冬天,老爷吃了十几只鸡,若干条鱼,每天两个鸡蛋…年龄大了,怎样经得起这种营养过剩的攻击?85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老爷走出大门去散步,一个跟头栽倒在门前的土堆旁,昏迷不醒。三弟和村人手忙脚乱地将老爷送到县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溢血,半身不遂。当时我在北京,老爷栽倒时我已得到消息,等他们送到医院时我已联系好了县医院的脑颅科专家,我的同学乔院长。乔院长诊断后打电话告诉我,老爷子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也是半身不遂,长年卧床,从此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听到这个诊断我连夜飞回临沂。可是奇迹发生了,老爷住了一星期的院,恢复正常,不但能下床走路,且神志清醒,口齿清晰,没有一点后遗症。出院回家三天,老爷子又坐上桥头,笑眯眯地跟十里八乡赶集上店的人打招呼了。

      我心甚慰,也很自豪。有这样的老爷,且活去吧,日子远着呢。

       可是一年以后,老爷突然得了膀胱癌。我回去看他,老爷说:你大老爷活了86,我今年也86了。今年走,我没有遗憾!

      那年冬天,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没受多少罪,算是高寿,也算是善终。出殡的头一晚,我给老爷守灵,吹鼓手吹吹打打,孝子贤孙坐了一院子,我看着老爷的遗像发呆。我老爷这一辈子,就是个普通的农民,没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波澜不惊,但没做过恶,没害过人,出过大力,流过大汗,大半辈子受压抑,埃批斗,被歧视,可是老爷以他的低调,柔韧,容忍,善良,得以善终,得以子孙满堂,家族旺盛。老爷是中国农民的代表,我中华民族因为有千千万万个老爷这样的先辈,得以存续,得以历尽苦难而后生,得以发扬光大,篷勃发展。守灵的那天夜里,我恍惚看见老爷一个人离去的身影,他顺着村头的小路,一直往北走,往北走,北方,埋着我已经去世三十多年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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