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大智慧者,
看起来豁达广博;
小智慧者,
为人琐细好计较。
雄辩者气势逼人,
争论者喋喋不休。
睡觉时,
他们梦魂不安;
醒来后,
他们形体不宁。
每一天,
与外事外物纠缠不清,
内心里,
各种纷争纠结盘算。
有的设限,
有的设套,
有的故意藏秘心中,
时时紧张,
处处设防。
一天到晚
或忧惧不安,
或惊恐失神。
名利当前,
难挡诱惑,
各怀心思的言辞,
如同离弦之箭快疾而尖刻,
种种是非也由此产生。
又或者引而不发,
深深藏于心内,
坐等待胜之机。
这样劳神劳力于欲望,
心灵如同被绳索绑缚,
衰败如同秋冬之草木,
鲜活的生命,
便慢慢凋谢了。
如果一味沉湎于此,
不想回头,不作反思,
消耗的生命也无法再复生机。
对万事万物的厌倦与日俱增,
如同作茧自缚,
精气神儿俱消,
衰老垂败日甚,
这般将死之状,
如何还阳恢复?
这就是孜孜以求的人生?
自以为抓住了名利,
即抓住生活的全部,
却白白丧失了,
那生命最宝贵的生机活力。
人生无非喜怒哀乐,
世事更增忧虑、感慨、沧桑和惊惧,
当然也有纵情享乐的时刻。
沉浸在种种情绪里,
无明的烦恼喧嚣纷扰,
譬如潮湿闷热天里,
一片片如云朵般钻出的菌菇。
那样自然而然,
却又不知这般因缘和合,
究竟如何兴起?
罢了罢了!
如此日复一日,
该怎么活下去?
原文: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上一章结尾聊到这样一幕:
好学的子游询问老师南郭子綦:“什么是天籁?”
子綦先生循循善诱,讲了这样一番话:“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他没有明着给出答案,而是在提示对方的同时,又抛出一个新问题。
那么,天籁是什么?
如果我们的耳朵不仅听到了前面所述之“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还清晰地听到了“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如果我们的眼睛不仅看到了原始森林里“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的不同孔窍,也细致地察觉到了风吹过“之调调、之刁刁”,那么,答案大概就呼之欲出了。
在庄子看来,世界是“齐”一的,但这种“齐”并非抹煞个性的齐,恰恰相反,因形成声,他提出一个崭新的观念——个性。
你看,所谓“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和“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是不是每一个洞穴都不一样,每一种声音也不同?
它们各有其独特形状,又通过自己的独特声音现身于这个世界,所以都是个性化的存在。
它们互相抵消、互相对抗、互相否定,但通过奇妙的“耦合”,那些因形成声,表达着、展示着和实现着自己独特存在的个性声音,遭遇在一起,不仅不嘈杂,反而和谐共生,互相烘托、互相应和,成就另外一个独特的声音:
是微风徐来时曲径通幽的柔和;
是狂风怒号时激越高亢的鸣奏;
是暴风停息时寂静无声的枝叶摇曳……
所以,“吹万不同”,“怒者其谁”,揭示出了理解“天籁”的角度和契机。“怒者”,发动者、决定者、控制者、主宰者,那么,万穴发出的万声,背后有“怒者”吗?
当然没有!所有声音都由它们自己的形状决定。由此,我们欣赏到了一个独特又完美的世界:天地万物都是个性化的存在,它们有矛盾、冲突和对抗,却又巧妙构成一个相互呼应、支撑和肯定,且个性化的和谐共同体。
天地之间,就这样充盈着一种浓郁的“和”气。这种美,类似于“万类霜天竞自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阔与祥和。
但是,当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呢?
庄子笔锋一转,开始对比和谐的“天籁”,说起了“人籁”。“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籁是人发出的声音,包括笙箫等乐器,以及人的嘴。
来听听这种声音吧!
此处从“知”“言”起笔,细致描述了大小“知”“言”者之间的区别,表面上他们之间形成了对比的张力,但从根本上说,不论哪一种人,都依然沉沦在各种得失计较之中,没有真正从纷争的世界超越出来,而尚未达到理想的存在之境。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们之间的关系勾心斗角,内心又惶恐不安,无论生命的外在还是内在,都处于尔虞我诈、算计冲突的状况中,因此人的整个精神世界都不安宁,充满了躁动、不安和紧张。
那么,“这样活着”的是哪种人呢?是有鲜活生命力的人吗?是有自主个性的人吗?显然都不是,他们与“地籁”里的万穴形成了鲜明对比,和充盈着自由气息,万物各具特色又和谐齐一的“天籁”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庄子的世界里,“人籁、地籁、天籁”的三重境界实际上也是一个整体,它们并非互相独立排斥,而是“有待”向“无待”转化的一个过程。“天籁”存于“地籁”之中,“人籁”活于“地籁”之上,因此,三籁之中,地籁起着关键的桥梁作用。
“物”本身没有境界可升华,庄子所指,意在逐渐超脱之人的精神世界。所以,三籁之意象是一种显化的“境”,回到思想层面来,由“人籁”向“天籁”的升华过程其实是思想的转化过程。这种转化在庄子的笔下随处可见,有时是物与物之“物化”,有时是物与思想的“移情”,有时是思想与思想的碰撞——这也是其文字充满深邃哲思的魅力所在。
“人籁”为何总是各种矛盾、冲突甚至暴力不断?因为这里充满各种野心家的政治纷争、各种分化世界的政治主张、各种消除自由个性的文明规则,由此,人与人,人的身体和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冲突、对抗的状态,是谓“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迷失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一心追求世人所推崇的功名利禄,浑然不知“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作者以旁观者的视角,冷静观察着人世间,深刻理解沉沦在滚滚红尘中的哭者、笑者、斥者、怒者、呻吟者,然后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意即,人早晚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叹息之下,隐含着作者的追问:在如此这般的世界,请问那个天然本真的自己哪去了?
对,庄子世界里,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于开篇《逍遥游》便已说明。“逍遥”所指,形容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的心态;“逍遥”后面缀上一个“游”字,建构的是“无所为而为”的“游世”之旨。
逍遥游者,表面游世,其实游心,而心之所游,乃是“道”。“天籁”世界里,生命是天然本真、充满生机又不乏特性的——这被理解为一个人生命的完美实现。
按庄子的理解,“人籁”世界的复杂社会政治关系,对于心灵之自由惬意,意味着束缚和限定,唯有摆脱这种限定,才能让心真正达于“道”——那合乎天性的逍遥之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