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款待李克用,礼貌甚恭,而克用乘酒使气,语颇侵之,温不平,夜袭克用。克用之狂,目中无温也,温之凶狡也,固不待论,二人曲直,奚足辨哉?皆唐之巨贼也,皆怀逐鹿篡逆之志也。
然使朱温袭克用杀之,虽为温之罪,而为天下之幸矣。何也?温,盗也,克用,夷也,君子恶夷狄甚于盗贼,恶禽兽甚于夷狄,类之殊也,恶之过也,类之殊,愈不可测,恶之过,孰知其极?温之志图篡逆,天下之人皆知之矣,克用貌忠而怀奸,当时无人测之也。温之篡,十数年而斩矣,克用子孙之兴,沙陀三代主中夏,至宋太宗而余光方烬,其根枝蔓延之久,流毒之深,更延契丹以陵中华,岂不倍蓰于温哉!朱梁虽逆,亡于沙陀则悲矣!
且使温杀克用,非徒使唐亡一贼,温独大,唐必不容,以为深患,因以为温罪而诛之,两贼皆亡矣。温篡唐不过六年而弑于其子,使非与克用相角逐,固无异于安史也。虽不救唐亡,亦有命世之英起而代之,何至如五代之乱哉!无温而克用之篡甚于温矣,青衣行酒,难保不行于僖昭也,首发难于大同,固志在灭唐也,自鞑靼归,一矢未加于贼,而亟为兼并,掠太原,陷忻、代,自立根本。其归镇也,乘孟方立之内乱,夺取潞州,又出兵争山东,三州半为俘馘,以致野无稼穑,惨矣哉!其不敢回戈内向者,忌温之险悍也。
克用之乱不如刘渊,诚温有以牵制之。不然,其机谋之深,善以小惠饵人。加子有雄才,使尽率沙陀之众,并引鞑靼诸胡乱中夏,岂徒五胡之于晋而已哉!史家或据成败而党克用,何怪乎吴三桂引满虏至京,灭李闯而亦亡天下乎!李克用之于朱温,后世多尔衮之于李自成也。朱温弑于子,而沙陀旋窃,自成灭于虏,而满虏占巢,僭逆之贼虽恶,吾自讨之,岂可使夷狄灭之乎!挟此为大功,抑为义名,小则骄横陵夏,大则足以吞噬华夏而有之矣。
——《读史通论·唐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