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铁匠铺门面不大。但在歇马镇,它已是同行中最大的一家了。
铁匠铺和街上其他的店铺一样,靠手艺吃饭,凭人脉赚钱。
能在歇马街站稳脚跟的,都是人中龙凤。
歇马镇不大,但形形色色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从关公路一直摆到到衙门沟,有专门经营日用百货的,也有专门卖早点的,自然还有裁缝店,美发店,钟表店,文具店,修理铺,铁匠铺。它们从街头到街尾,一字排开。
沿着歇马车站往歇马镇区,下坡处,一间低矮的土房,房外挂一招牌:铁匠铺。
铁匠铺是标准的“前铺后家”的格局。铺门斜对面的墙角处,用土砖垒了一个大半人高的烧火台,墙边立风箱,风箱与烧火台间砌堵矮墙遮风箱,以免火星溅到风箱上。
门外的空地上,栽着两根木桩,桩上横架铁管,像单杠。
几个捣蛋鬼吊在铁管上,像蜘蛛吊在蛛网上一样晃悠。木桩上蹲着的鸟儿歪头看,间或“啁啾”一叫,嘲笑他们笨拙;也像鼓励,用劲拉啊。
朱小旦戴一顶发黑的草帽,摆开弓箭步,站在墙边,呼呼地拉着风箱。随着身子有节奏的一前一后,风便“呼呼”地吹。烧火台里,炭火熊熊燃烧,火炭埋着铁块,上扣陶片,铁块与陶片通红,像要化成水了。
铁匠老朱坐在一把椅子上,胸前系着黑皮围裙,围裙布满火星溅烧的小洞。他站起来,操火钳揭开陶片,捣捣铁块,软红铁块抖落一些碎屑。他翻翻铁块,盖好陶片,掏出烟荷包,掏出一张二指宽一拃长的报纸,左手三指撑开,捏撮烟丝均匀撒在报纸上,左右拇指食指卷起纸边,捻成棒状,用舌头舔舔,粘牢烟卷,含在嘴里,用火钳夹起一块红炭,凑到嘴边,点着烟,眯眼睛吸一口,缓缓呼出。
烧火台“噼啪噼啪”声起。木炭被烧的直喊疼。
朱铁匠脚下两个三角耳铁砧子,一个平顶,一个半球顶,还有一个镶嵌在树墩里,三角耳悬在空中,像飞檐铁嘴。
老朱吸罢烟,咳嗽几声清了嗓子,用火钳揭起陶片,夹出铁块放在树墩上铁砧上,右手执小锤在悬空的三角耳上敲两下,“叮儿—叮儿—”声音异常清脆。朱小旦抄起八磅锻锤,甩开膀子,在空中抡起一条弧线,奋力向红铁块砸去:“噗—”。朱师傅的小锤敲在哪里,朱小旦的大锤就砸在哪里。锤击频率缓急受小锤声调节。朱师傅的铁锤砸在铁块上,发出“噔”的一声。朱小旦的八磅锻锤砸在铁块上,发出“噗---”的一声。一时间“噔—噗”“噔—噗”声随着火红的铁屑溅起。
孩子们纷纷后退。
一个孩子问:“朱小旦为啥闭着嘴?”
一个孩子说:“怕火屑溅进嘴里。”
一个孩子说:“憋。憋住气才有劲儿。”
“嫌他爹不给娶媳妇儿。”大明阴声阴气念叨:“十一十二,赛个指头儿。十四十五,稀怂一股。十七十八,屌毛乱奓。”
小铁匠快二十岁的人了,白天想媳妇儿,晚上梦仕女。
朱小旦凌厉眼风扫过来,大明吓得打一个寒噤,不说话了。
铁块被锤子锻打,通红变为暗红再到铁青,朱铁匠“叮儿—叮儿—”敲敲砧耳,朱小旦把大锤放在地上,站回墙边,闷头拉风箱。坚硬的风顶得火焰腾起。朱铁匠用火钳夹出火堆中的炭渣,往一块拢拢炭火,埋好铁块,盖好陶片,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端起脚边大罐头瓶灌一气水。瞥见有人来了,一看是熟人。“哟,二虎,赶集来了?”手背擦擦嘴,掏出烟盒抽烟,递给二虎一支,小旦一支,另一支往嘴里胡乱一塞。二虎接过烟,看看烟卷上的字。“嗬,不错哦,白鹤。”在左拇指甲顿顿。朱师傅用火钳夹起一块红碳递过来。二虎含着烟,凑过去点燃了。
“麦子快黄了,要开镰了。收罢麦子又要倒麦茬,弄点农具回去,赚点小钱。”二虎看看小旦。
“一把镰刀能赚不少钱吧。”
“球。怎也比不上哥的铁锤。”
铁匠老朱眼眯缝进黑肉里。“我受的火烤火燎罪啊!兄弟,你得帮哥说好话。每年提留款交恁多。”
“大队的钱你能不交?嗯?”二虎向小旦扬扬下巴。
老朱斜着眼睛瞄瞄儿子,看见儿子忧神色郁。他突然用火钳捅捅熊熊燃烧的炭火。小旦快速拉起风箱拉杆,风“呼呼”鼓起来了,火一亮一暗。
“你二虎叔来了,也不懂问候问候。取东西去。”
小旦脸红了。“二虎叔。你等等,我给您取东西去。”慌慌张张一转身,碰在风箱角上,打了个趔趄。二虎急忙伸手扶住小旦,说:“慢点。”说着,走过去站在墙边,接过风箱杆,拉起风箱。
二虎问:“还说不通?”
“他妈的,榆木脑袋,不是被驴踢了就是被碾子碾了。晚上我再训训小王八羔子。”
“慢慢儿来。”
“你说,恁大的人了,不问媳妇儿想啥呢?”
“想念书?想当国家干部吃皇粮?”
“他学习成绩倒是不错,上个师范当个老师,应该没问题,但上面没人不行。我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就叫人能命不能。”
“他自己找对象了?”
“不是兄弟你,谁看得上他一个黑不溜秋的铁疙瘩?跟锅铁一样。”
“哥你就不懂了。闺女们说起男人来,说你看那年轻后生身体多结实,肩膀宽的塞满门框,腰板板正正的像门扇。胳膊就像铁块。胳膊里有耗子窜动呢。”
朱铁匠一时无语了。当年小旦妈也是这样说的嘛。
二虎知道勾起了朱铁匠的愁绪。“小旦他妈走了十好多年了。以前还有婶子照看你们父子俩。婶子也走了几年了。家里得有女人操持呢。”
“不给孩子娶媳妇儿。对不起孩子他妈。”朱铁匠眼圈红了。
“为了孩子,十几年没再结婚,够意思了。好好劝劝。”
朱小旦从里屋的墙上取下一大串镰刀、镢头、四股钉耙、马掌什么的,提出来,往地上一放,说,叔,东西来啦。
木炭劈啪劈啪响着。小旦盯着门外木桩上蹲的鸟儿。鸟儿怎就愿意呆在木桩上看打铁?鸟儿喜欢听打铁声?噢。柔弱的鸟儿喜欢听疾风暴雨般打铁声,刚硬的铁匠喜欢听鸟儿婉转啼叫声,阴阳互补?
二虎挑选着农具,眼角余光喵喵小旦,小旦忧郁眼神盯着鸟儿。
大明捡起一块石头往树桩那边扔过去。鸟儿一惊,叫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在天上滑翔起来。小旦的心跟着鸟儿飞起滑翔,他似乎看到城里的电影院门口的熙熙攘攘,他似乎看到大城市里整齐街道。城市里的路真宽,城市里的楼真高,城市里的人真多,城市里的汽车像蚂蚁,城市里的小伙儿真俊俏,城市里的姑娘真好看。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朱铁匠与二虎交换个眼神,笑笑。
二虎挑选好东西,说:“明天牵马来打马掌。小旦,好好跟你爹打铁。”提着一串农具,走出去了。
铁块烧透了。朱铁匠左手火钳夹出铁块,放砧子上,右手小锤敲击铁砧耳,叮儿----两声脆响,小旦操起锻锤砸向铁块。孩子们看着铁块形状,争论着打啥工具。“镰刀。”“鐝头。”
铁块烧烧打打,打打烧烧,四个来回,一个镰刀形状出来了。小旦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歇息,忽而睁开眼喝几口水,吸几口烟,而后又闭眼歇息。烟雾袅袅上升,朦胧着他紧锁的眉头,就像一个铁砧。
小旦盯着对面裁缝店里的那个小寡妇。那个女人成天到晚一声不响,将自己埋在一大堆布匹里,蓝布围裙往腰间一系,皮尺往脖子上一挂,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埋头干起活来。从布堆里拿过一块布料,在案板上摊好,直尺仔细量尺寸,粉笔用心画记号,然后从案板上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开始裁剪。她身形清瘦,但手脚却很麻利,不大一会儿,三下五除二,裁剪完毕。他旁边的另一个案板上,放着零碎的布头、缝好的衣服、几包饼干、几个馒头。阳光照着檐下的大缸,一缸的颜色,满得要溢出来。女裁缝把裁剪好的布料拿到缝纫机上,开始飞针走线。时光好像被女裁缝的针线缝住了似的,倔强地静止着。缝纫机突然停下来,缝纫店里安静得连掉一根针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只蚊子从头顶上飞过也能分清公母。裁缝突然抬起头看看铁匠铺,目光呆滞,神情缥缈。突然,她转过头来,双脚交替着用力踏缝纫机的踏板,咯嗒咯嗒。
小旦想,裁缝把时间和心思缝进衣服。我呢?把时间和心思都熔进了铁炉。
朱铁匠再把镰刀放在火上,小旦拉起风箱,看着熊熊燃烧的红火,小旦想起了二虎叔女儿红衣。红衣是个好女子。可我就是想到外面去。
朱铁匠左手捏火钳夹出镰刀,放那个高砧子上,右手操火钳夹起一个錾子,永生眼倏地一亮,操起铁锤稳稳的砸在錾背上。朱铁匠在砧子半球上把镰刀精打细敲一番,然后伸进水盆里,“嗤——”镰刀冒起白气。干燥的空气像洇了似的湿润起来。
二
天暗下来。朱铁匠起身回屋,小旦收拾工具,脑子里响起电影院门前熙熙攘攘的吵杂声。小旦想,我到外面干嘛呢?
“小旦,吃饭了。”
小旦回屋,嗅到炒鸡蛋味。小旦的心跳了几下,他不明白今儿为啥炒鸡蛋?
朱铁匠说:“今儿二虎叔又催问了,好歹你给红衣回个话。”
“爹。我想到外面去。”
“嗯?”
“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我就是不想在这个小镇上呆一辈子。”
“在保康,歇马是仅次于马桥的一个大镇,能在这里混口饭吃已经不错了。从你太爷那辈开始,我们家就在歇马开铁匠铺。打铁是苦,有道是世间有三苦,打铁挖煤磨豆腐。可你看看九里老家那些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累得半死。打铁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旱涝保收,只要还有人种地就离不开铁匠。”
“这些道理我懂。九里老家的人一日三餐苞谷碜,我们顿顿白花花的大米干饭。可我不甘心就在歇马呆着,我想去外面闯闯。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翅膀硬了?想飞啦!学问没学问,技术没技术,能飞多高?想到工地上搬砖头,还是去平顶山挖煤矿?”
“我学习成绩那么好,可你说家里没钱,外面没人,读了也是瞎读,老早的把我要回来学打铁。”
“溜光蛋才想着东漂西逛,没个正形。呃,啥时候有这想法的?”
“去年进城送农具,看到城里那热闹景象就想去。”
“噢?你一个打铁的到城里干啥?城里人需要铁犁,需要镰刀斧头,需要钉马掌?”
“我进城肯定不打铁了。”
“那干啥?”
“我也不知道干啥。我想过城里人的生活。看电影,去图书馆,上班。”
“噢。看了场电影把你魂儿勾走了?想跟女子勾肩搭背看电影?孩子,那不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继承朱家祖传手艺,娶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
儿子夹了炒鸡蛋放在爹碗里。说:“爹—你。”
“你妈生你时难产,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我得给你妈个交代。你奶奶走了后,我给你做了几年饭。伺候不动你了。”老朱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说话有些哽咽起来。
小旦一筷子一筷子给爹夹炒鸡蛋,眼圈也红了。
“明天,你二虎叔带红衣来,说是打马掌,其实是给你们俩一个机会,灵活点。”
“爹。你休息去。我收拾吧。”
小旦收拾了碗筷,洗洗脸,上床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清晰地记得爹给他缝衣服,针扎进指头,血染红了手指。爹一声不吭,他惊叫“血”,爹才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几口。他记忆里满是爹给他缝衣服,做饭的笨手笨脚样子。唉—
三
二虎牵着驴来了,后边跟着红衣。红衣穿了件红上衣,贼漂亮,像刚出水的芙蓉。
二虎把缰绳丢给朱铁匠,用热切的眼神看他一眼。朱铁匠垂下眼皮摇摇头。小旦低眉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大拇指甲翘起来,把黄胶鞋顶了个洞。红衣咯咯笑:“脚趾露出来了。买双鞋去哇。”
“还要钉马掌呢。”小旦往回缩缩脚,抬头看看红衣。
红衣笑眯眯盯他:“先给自己钉掌吧。”
“红衣!礼貌点。自己去。”二虎说。
红衣说:“买完东西找同学玩去,你自个回哇。”
朱铁匠狠狠剜了小旦一眼,把马缰绳绕几圈,甩过木桩上的横杆,拉着试试长短,在桩上绾死。马昂着脖看天,蹄子狠劲刨地,尘土到处乱飞。
瓦蓝瓦蓝的天际,朵朵白云游走。马“咴咴—呃儿—”“咴咴—呃儿—”叫起来。
九里好多地方还不通公路,庄户人家喂一匹马就好比养一个儿子。一匹马顶好几个壮汉呢!
朱铁匠亲呢地拍拍马耳朵,把嘴凑在马耳边说:“给你换马掌呢。”手顺着马脖子脊梁向后抚摸。
小旦早递过小凳,小凳腿像人蹲马步向外凸着,凳面跟课本一般大小。朱铁匠身体靠着马胯,倏地伸手捉住马腿,在马腿膝盖弯用手指轻轻地挠几下,马腿弯起来。朱铁匠把马腿跪在小凳上,接过小旦递过的铲刀。铲刀像《水浒传》里鲁智深的钢铲,刀口半圆形,铲柄呈丁字,横杆顶在朱铁匠肩胛骨。小旦用钳子拽下乱铁掌。铁掌已断成三截。小旦再用毛刷小心翼翼刷着马脚掌。马脚掌里满是铁钉柴棍玻璃碴乱草棍牲畜粪便。小旦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陷在马蹄里的铁钉玻璃碴。马腿猛地收缩,伸蹬。朱铁匠身体随马腿摇摆,右手拍拍马肚子,说,别动,伙计,给你挑刺哩。又挠着马裆部。马忸怩着身子。
马安静下来,闭眼假寐。朱铁匠用钢铲比划着马脚掌,肩膀用力一压,刀锋切过脚掌,脚掌呈现光滑椭圆形,脚掌后部是空的。小旦端着铁盘,盘里排着碘酒瓶、纱布、剪刀、棉花、镊子。朱铁匠用镊子夹纱布蘸了碘酒清理马脚掌。马舒服得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
朱铁匠像一个给孩子清理伤口的母亲,神情贯注,动作轻柔。
二虎的眼神拐着弯随着朱铁匠的手指游动。
小旦偶尔与父亲交换一下眼神,准确地递着父亲需要的器物:剪刀,纱布,锉刀。
小旦拿过几个铁掌,扣在马脚掌上比划着大小,选定一个。半圆型铁掌,前厚而宽,后薄而窄,隔一截有个眼。朱铁匠捏几颗铁钉含在嘴里,从嘴里取一颗钉,摁在脚掌眼中,用钉锤“铿铿”“铿铿”敲击钉子。钉子歪了,朱铁匠用钉锤叉勾住钉屁股,起出来。又从嘴里捏出一颗,再钉。一颗颗钉子钉进去,脚掌长在马脚上了。朱铁匠再用铲刀把驴蹄边修磨光滑,要不然驴马走路踢上尖利的石头会撕裂蹄子。
四个脚掌换过,朱铁匠解开马缰绳,马乖乖儿地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蹬蹄甩脖,打滚翻身,翻过来滚过去,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仰头打几个响鼻,伸过鼻子蹭蹭朱铁匠的胳膊,嗅嗅小旦的衣角。小旦伸出手,赫然是一把黑豆。马打了个响鼻,伸长脖子“咴咴—呃儿—”“咴咴—呃儿—”嘶叫。马蹬蹬腿,铁掌撞击石头,溅起火星,好像是在炫耀父子俩的手艺。小旦父子俩撇撇嘴角笑了。
四
随着人们生产水平的日益提高,生产用具需求量也日益增大,木制器具对付不了人们爆发的干活热情,打麦场上脱粒取代了连枷,粪叉也改成了铁的。
铁匠铺更忙了。
朱小旦嘴唇上又黑又硬的胡须,掩盖不住满脸愁容。他仍绷着脸打铁,举铁锤时,胳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窜动,浑身是劲。喝水吸烟时,仍眯缝着眼睛,睁开时也盯着天上云彩发呆。偶尔盯着蹲木桩上啼叫的鸟儿,嘴角会溢出一丝微笑。
朱铁匠始终没想通儿子究竟想什么。孩子默默跟自己打铁。逢年过节,几个在城里打工回来的发小找小旦玩,红衣在家做几个菜喝喝酒,谈论外面的新鲜事物:西服领带,电视电影,KTV,夜总会等等。
一次,传生脖子上栓了条领带。小旦问:“这领带多少钱?”传生解下,绾在小旦脖子上。嗬。小鳖子还真精神。
朱铁匠独自一人坐在火屋里,点了根烟,脑子里滚开水一样翻滚着念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器物。原来在屋后自种小叶烟,用旱烟锅吸旱烟,后来用什么楠木雕烟斗吸旱烟,现在自己卷烟吸,人来客去的就用烟卷了。一般人吸红宝花七里香,重要客人就得给人家吸白鹤华荣。就说农具吧,前几年使用木质两股叉四股叉,荆条连枷,现在呢?四股叉变成铁的了。连枷也不用了。家家户户通了公路,有钱人买了三轮,四轮,没了马,自然不用打马掌了。拖拉机下了地,老黄牛无活可干,被牛贩子一车拉进了马良宰行。小旦该有这个时代的生活。我硬逼他结婚,他体谅到我难处,违心答应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屋里声音大起来。朱铁匠站起来,侧耳听。
“小旦,跟我们出去,我们兄弟伙儿的,自己干。”
“早想出去了。我走了,爹一人打不了铁。”
“挣钱了,还用叔打铁?叔也该歇息歇息了。”
朱铁匠想,这传生说的啥话?我打铁为挣钱?只不过是家传手艺,一个谋生的技能而已,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爹说过,天上的太上老君是铁匠的祖师爷,铁匠用的火炉可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齐名,这手艺可不能断在我手中。
“小旦,我觉得你应该把铁匠手艺发扬光大,好好打铁。”
红衣的声音。
朱铁匠心头一热。二虎跟他穿开裆裤玩尿泥长大,是过命交情。小旦妈生小旦时,要不是二虎媳妇儿李秀英果断处置,大人孩子都保不住。小旦是奶奶照看大的,但没少吃红衣妈的奶。红衣说得对,打铁是朱家祖传的手艺 ,不应该在小旦手里失传。九里有个曲儿夸奖几个手艺人:朱铁匠的大锤王矮子的斧,李秀英的手儿刘一平的鼓。王矮子是九里有名的木匠,方圆十几里的高楼都是他盖的。李秀英是接生婆,小孩都得由李秀英的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九里的吹鼓手多得屙尿都能碰到一大堆,但刘一平的喇叭吹得最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刘一平。朱家在这里是独户小门,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朱铁匠感到满足。他想,小旦继承了打铁的手艺,红衣帮着,铁匠铺肯定能红火起来。
“发扬光大打铁?整天举着个铁锤 ,‘吭育吭育’的,有球意思。”传生的声音。“舍不得小旦就跟着小旦走。”
“不是舍不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希望小旦继承祖传手艺。”
朱铁匠坐下,想,难为红衣了。嫁过来,这个家才像个家了。父子俩不再黑不溜秋了。隔壁两邻房间都改铺面了。左边扎灵屋子的铺面改成了襄阳牛肉面馆,扎灵屋子的老人整天坐在铺面前包粽子,儿子跟儿媳妇在馆子里做饭炒菜卖面条。来吃饭的人酒足饭饱,临走时,顺手买一大包粽子。右边补锅佬的铺面被外村的二国安买了翻修成两层楼,开了一个大药房门。二国安两指搭在病人手腕,闭眼号脉,眼珠骨碌骨碌转动,揣测病人心理。说病情时嗓音颤悠,像公鸡捏着嗓子打鸣,破锣一般,山羊胡子抖抖嗦嗦的。朱铁匠一听他那公鸡嗓子,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大药房北是一家杂货铺,兄弟俩在道班工作,闲时在铺子里用木头“梆梆梆梆”敲铁皮,用铁皮做烟筒,烧电焊做火炉。敲得人头皮发瘆。
有一天半夜里,隔壁儿子房间里一阵很奇怪的声音把朱铁匠吵醒,他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却寡然而在。他浑身燥热,烦的要命,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儿子和红衣商量着外出打工。老朱很生气。今天红衣说要继承祖传家业,真通情达理。老朱觉得自己也该通情达理,让小旦和红衣趁年轻到外面闯荡闯荡去。自己找个徒弟继续打铁,守护祖先技艺。
五
五年后,铁匠铺翻新成二层楼的铺面,招牌上写着:朱小旦电器行。门口高分贝音箱轰鸣着歌曲,人们进进出出挑选电器。工作人员忙着把电视机洗衣机抬出来,放在铺子外小型运输车上。有人开车送走了。
朱铁匠坐在柜台里面打盹,像树墩里镶嵌的铁砧,人一进去就拿死眼盯着人看。
小旦看着爹的神情,心里发酸。
木桩还坚守在那儿,鸟儿蹲在木桩上歪着头打盹儿,横杆角落里,蜘蛛网上的蜘蛛吊着打秋千。
吃中饭时,朱小旦说:“爹。电器行安顿好了,我还想到外面去。”
“还去?电器铺子也开起来了。还想折腾啥?”
红衣笑笑:“他就折腾的命。”
“爹。我知道您心中还想着铁匠铺。我这次去,学打铁新技术。回来在后院里盖一间矮房,支上火炉风箱,开张铁匠铺。”
朱铁匠的眼神像晚上开了的电灯,“哗”地亮了,腰也一下挺直了,嘴里却说:“五金门市部里啥铁器家业没有,还要铁匠干啥?”
小旦说:“我们可以给五金门市部供货嘛。当年我与红衣外出打工,爹没招到徒弟。铺子关门,爹难受,我俩也难受。”
“你说孩子为啥不学这手艺,来几个月就走了?”
“打铁吃苦。人心浮气躁。孩子们都盲目向往外面花花世界。”
“你也不向往吗?”
“向往。我也盲目过。先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受苦大,大工呵斥,挣钱不如缫丝工,才明白技术工比小工工资高,还受人尊重。磨着带班的学了缫丝工。一次,工地失火,我及时关闭电闸,老板看我懂电学,让我当电工。后来老板开了家电器行,让我打理,我学会了了解市场、进货、算账等,才有了咱们的电器行。几个月来,我和红衣看您还惦记着铁匠铺,就想到外面学新知识,看看怎样继续把咱们的铁匠铺开起来。”
老朱说:“我以为你不愿意继承祖业呢。”顿了顿又说:“铁蛋该上学了。城里教学质量高,带着孩子去城里吧。”说着摸摸铁蛋的脸蛋。
“不行。我们走了,您又要受苦了。妈去世后,您受的苦够多了。”
“没事儿。照看这个电器行。爹还行。”
“铁蛋到城里念书,红衣去陪读就行了。我想咱们该深加工做精细器物。我请教专家,学新工艺新技术,做大铁匠铺。三师五佬十八匠之一的铁匠是一类艺人,也是一种乡村文化。”
朱铁匠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朱小旦看看对面的裁缝店,欲言又止。原来的裁缝店,现在是两层楼的阳光鞋服大卖场,那个女裁缝坐在门口绣袜底。
老朱说:“一家人,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小旦笑笑说:“这么多年了,该给人家一个名分了。别老是偷偷摸摸的,跟搞地下工作一样。”
朱铁匠脸一黑,干咳一声,说:“龟儿子,还是想想怎样做好铁匠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