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看电影的时候,有段不愉快的插曲:进场时电影已经开演,位置被人占了。本来想将就坐旁边空位,等到空位的主人也进场了,只能选择坐更偏的地方或者要回原本的位置。
去协商换位置,对方轻飘飘的甩了句“就凑合坐那吧”,我心中的怒火顿时燃起,用高八度的声音说“专门花钱买的位置,凭什么要凑合?!”
这种愤愤不平的心态,还真挺适合当时在看的电影:《三块广告牌》,一个维护权益的外表下暗藏深意的故事。
在上个世纪偏僻的美国密苏里州的小镇上,Mildred Hayes的女儿Angela在深夜外出时惨遭奸杀,一晃七个月案件迟迟未能告破。Mildred租下高速公路旁边的三块广告牌,控诉警方办事不力,矛头直指警长Willoughby。
Willoughby在小镇工作多年,即便患了胰腺癌只剩几个月的寿命仍然坚持工作,深受民众的爱戴。Midred的行为马上招致了一片反对声。
Mildred才不会因为闲言碎语改变主意,一通比喻论证就把来规劝她的神父骂走了。镇上的牙医想借她来看牙的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她直接把牙医的手指盖钻了个洞。
Mildred的目标很明确。“越是把一个案件公之于众,这个案件被侦破的可能性越大。”她一心想把事情闹大,目标明确,反应敏捷,执行力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捍卫的利益,我也没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当我猜测她要保持女战士的形象直至片尾时,却发现了她的隐痛。
原来,女儿Angela被杀当天,曾经试图向她借车,被她以说话语气不好为由拒绝了。当Angela一怒之下喊出“我希望我走在路上被强奸“时,她毫不示弱的回怼“那我也希望如此”。女儿的遗言和死法惊人的巧合,让Mildred产生了强大的内疚感,如果当时借车给女儿,也许她现在还活着。
我理解这种内疚感。我也曾经犯过让自己悔不当初的错误,想要弥补却覆水难收。整宿整宿的失眠,就连翻手机的备忘录都不敢翻到那个日子之前的记录。不断放大审视自己的错误,让我觉得在那之前的生活全是美好,是我自己亲手把生活变成了炼狱。
对人来说,这种对生活的挫败感和自我否定是种极大的消耗。精神分析学家安娜·弗洛伊德(老弗洛伊德的女儿)在1934年的《自我与心理防御机制》中提出了一个核心观念:我们会本能的通过一系列防御性行为来保护自我(我们对自身所期望的样子)。
转移(Displacement)是众多防御性行为中的一种,指的是当愤怒的情绪受到了压抑,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们可能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替罪羊身上。春节前在南昌地铁上,一位年轻妈妈对弄丢车票的儿子大声叫骂。5块钱虽然不多,但对于这位一个月只赚900块、置办年货都要向亲戚借钱的母亲来说,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借打骂儿子,发泄的是对生活的无可奈何。
化挫败感为攻击的模式刻在了Mildred的骨子里。儿子Robbie吃早饭时无视她,她偷偷瞄了几眼后,突然勺子一抖,把麦片粥泼到了他的头上。儿子骂她是“老贱人”,她反而略带笑意的反驳“我可不老”。明明是想和儿子说说话,非要去挑衅,即使被骂“贱人”也不在乎。反正你对我的攻击起了反应,我心里就痛快了。
作为她前夫Charlie的前同事,Willoughby也对这个家庭的对抗相处模式很了解。
这就是Mildred的处事方式,用攻击他人的方式表达去发泄情绪。她租广告牌贴大字报,发泄的是难以启齿的对于女儿被害的内疚感。
Charlie的傻白甜新女友无意中说了一句话“愤怒只会招致更大的愤怒(Anger begets more anger)”,很多观众认为这句话是影片的中心思想。在我看来,愤怒是有价值的,所有的情绪都是有价值的,它能帮助我们觉察到当下的困境,让我们找到未曾清除的认知死角。重要的是学会驾驭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受情绪支配。所以,合理的表达不会招致更大的愤怒,但是攻击他人会招致对方强烈的反攻。
Willoughby不愿让受病魔折磨的自己拖累家人,留下书信后举枪自尽。在留给Mildred的信中他半开玩笑的说“虽然他的死和广告牌无关,但不可避免的会被人联想到一起,所以给广告牌续了费”,让她自求多福。
他的隐形攻击起了作用。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Jason Dixon听闻他的死讯,把出租广告牌的中介Welby丢出窗外后,继续拳打脚踢,结果被新任警长炒了鱿鱼。
Charlie放火烧了广告牌,Mildred哭倒在被烈火包围的广告牌前。
她以为放火是警方的主意,一怒之下又放火烧了警察局,结果害得下班后潜回警局读信的Jason进了医院。
这就是攻击的巨大破坏力,冤冤相报何时了。在这个崇尚以暴制暴的小镇上,有一个小人物堪称全片之光:
一直对Mildred心存好感的侏儒二手车商James,看到Mildred纵火后帮她在警方面前做了伪证。出于对他的回报,Mildred答应和他共进晚餐。席间两人遇到了Charlie和傻白甜女友,被冷嘲热讽了一番,还发现了广告牌被烧的真相,心情糟透了的Mildred对James发了火,他临走前伤心的说道:
他只表达出了自己的在意和受伤害的感觉,和之前那些一定要论出输赢的对抗都不同。Mildred受到触动的表现,是她抄起红酒和酒杯走向前夫和情敌后,静静地摆到桌上祝他们幸福(我不相信以她的性格,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他脑瓜开瓢)。
Willoughby留给Jason的信中写的更明确:只有通过爱才能达到内心的平静,通过内心的平静才能思考,才能解决问题。
爱是走出自己的舒适区,看见别人的愤怒下隐藏着的恐惧与执念。曾经站在对立面的的Mildred和Jason最终达成了和解,虽然Jason费尽周折找到的样本被证明与现场DNA不符,但这并不妨碍两个人坚定的相信他的确犯了罪,一起踏上了追凶之路。
这个结局有些令人伤感:虽然Jason听到那个嫌犯绘声绘色的描述作案经过,但案发当天他的确不在国内,如果真的只是在吹牛,岂不是死的有点冤?杀了他,就能让平息Mildred痛失爱女的怒火、就能了却Jason抓到真凶的心愿了吗?我觉得他们只是为释放愤怒找到了新靶子而已。
虽然这部电影宣扬的是爱,反对攻击和暴力,但主角们的行动都多少与之背道而驰。这似乎影射了现实的困境:人要真正成为情绪的主人,何其之难。
我不想草率的表达一些“要以德报怨”或者“多关注自身”的观点。每个人的思考和评价体系都是随着阅历的加深日渐丰富和复杂:
小时候,一个人给我们吃糖,另一个人不给,我们认为给糖吃的是好人,这个评价基于的是自身利益是否被满足;
长大一点,我们发现给糖吃的人可能是拿糖当诱饵把我们骗走,不给的是担心我们长蛀牙,我们把不给糖吃的人的标签换成了“好人”,因为我们开始懂得区分短期愉悦感和长效收益;
再后来,我们发现想用糖拐走我们的是个痛失爱子想重温天伦之乐的可怜人,而阻止我们吃糖的是个爱干涉别人的控制狂,我们又在判断维度中加入了行为动机
这就是成人世界的复杂之处,有太多的灰色地带,每个人的行为存在即合理。就像《三块广告牌》里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一样,命运可感可叹,却无从评价是非对错。
想以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结尾:
让自己成为不名誉的人
饮下你所有的激情
闭起眼睛
以第三只眼观物
伸出双臂
如果你希望被拥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