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来说,“出塞”是最古老的历史意象之一。“出塞”是与战争相关联的。那是两千多年前,在长城内外,在苍茫的草原上,在荒莽的大漠壁中发生的汉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集团之间的战争。战争中的一个主角,即是曾经雄踞蒙古高原的自称“苍狼后裔”的匈奴。
百蛮之王匈奴乃夏朝遗民,是华夏民族的后裔,避居蒙古高原。为适应当地的自然环境,这些夏朝移民与聚居地的土著杂居融合之后,逐渐发展成为风俗习惯与农耕华夏民族迥异的游牧民族。(注:也有学者认为,匈奴的起源与华夏民族无关,是一些北方少数民族的后裔。)无论匈奴是否为华夏民族的后裔,可以确定的是,匈奴是一个在风俗习惯上与当时的华夏民族大相径庭的民族。匈奴过着逐水草迁徙的游牧生活,华夏民族的生活方式则是定居和农耕;匈奴以畜肉和乳制品为主食,华夏民族的主食为谷物;匈奴衣皮革,被旃裘(注:zhān qiú 读“钻裘”,是毛制的衣服);华夏民族则穿丝麻棉布做的长袍、短衣;匈奴贵壮贱老,华夏民族敬重长者,以孝治天下;匈奴父子同帐,实行娶兄嫂庶母的转房婚制度,华夏民族重人伦、讲礼仪……
公元前318年,匈奴配合韩、魏、赵、燕、齐五国联合攻打秦国。这是“匈奴”这个名称和民族出现在史书中最早的时间。这以后,匈奴便开始散见于各种典籍的记载。不过,匈奴作为中原人的劲敌出现在历史中,有赖于一个人—冒顿(音mò dú,读“末毒”)。秦末之时,秦军疲于镇压各地农民起义,长城以外的匈奴人趁机渡过黄河南下,进入河套地区(指黄河"几"字弯和其周边流域)。冒顿也在此时,作为匈奴头曼单于的长子登上历史舞台。《史记》记录了许多关于冒顿的极具传奇色彩的事迹。头曼单于更爱少妻幼子,欲借他人之手除掉长子冒顿,于是,将冒顿送往更为强大的月氏国(“月氏“读作”越知“,约当今甘肃省兰州以西直到敦煌的河西走廊一带)做人质,却挥军攻打月氏。月氏王欲杀冒顿,冒顿仅凭一己之力盗马逃回匈奴。怀恨在心的冒顿开始用鸣镝训练卫士,并杀父夺位,自立为单于。强大的东胡王遣使来索要已故头曼单于的千里马,甚至还索要冒顿的一个阏氏(音yān zhī读“烟芝”,妻子的意思)。匈奴人异常愤怒,欲与东胡一战。冒顿却毫不在意,爽快地将千里马和阏氏送给了东胡王。冒顿百般示弱让东胡不觉大意轻敌。当东胡王再提出索要匈奴土地时,冒顿出其不意地挥军灭掉了东胡。
强大起来的匈奴,大举侵入战国时秦、燕、赵旧地。此时正值楚汉争霸,项羽和刘邦都无暇北顾。于是,匈奴的国力在冒顿时期达到极盛,将周边的小国家、小部落悉数纳入麾下。此时的匈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百蛮大国,而冒顿,当然是实至名归的百蛮之王。公元前200年隆冬,山西平城(今大同)的白登山下场面蔚为壮观:西面是清一色的白马骑士,东面是青陇骑士,北面是乌骊骑士,南面尽皆赤色战马的骍马骑士。冒顿指挥麾下的匈奴铁骑,将汉高祖刘邦团团围在白登山。史称“白登之围”。“白登之围”是汉匈百年战争史上最重要的一场战役。这场战争是怎样发生的呢?
公元前202年,刘邦正式称帝,国号“汉”,定都长安。然而,刚刚在楚汉争霸中胜出的刘邦并没有获得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在建国后的第二年,匈奴围攻马邑,驻守马邑的韩王信投降。匈奴大军于是南下太原,攻至晋阳。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率领32万大军,御驾亲征。不过,刘邦显然低估了在漠北草原上更加险恶的生存环境中磨砺出来的冒顿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智慧。这是一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冬季,很多出征的汉军士兵甚至冻掉了指头。精明的冒顿使出了诱敌深入之计,诈败而走,更故意将精锐部队和肥壮的牛羊隐藏起来。于是,汉军前往刺探军情的人看到了一路的老弱残兵和赢弱牲口。他们众口一词告诉刘邦,匈奴不堪一击。刘邦果然中计,亲自带领一队骑兵追击至平城,将大队的步兵远远甩在身后。就在此时,冒顿的精锐骑兵部队突然现身,将刘邦团团围困于白登山。刘邦在小小的白登山上被围困了整整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足以让他彻底改变对北方蛮夷—匈奴的认识。在当时的刘邦看来,匈奴是落后、野蛮的代名词。所以,对农耕的华夏民族而言,匈奴就是一群只追逐利益,不懂礼义的强盗。如今,刘邦不得不改变旧有的观念,他面对的是一个崛起的、强大的、马背上的国家。不过,刘邦从白登山脱困,仍旧给我们留下了千古谜团。
史书记载说,刘邦采用计谋,向冒顿单于的阏氏(妻子)行贿,才得以脱险。史料当然没有冒顿所思所想的记录。但根据当时的政治局势,冒顿选择放走刘邦,而不是抓住机会杀死或俘虏刘邦,趁机南下入主中原,应当并非因为政治的短视,相反是经过了充分的利弊权衡。“白登之围”后,以刘邦为首的西汉统治集团应该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世界很大,不只有汉,还有一个可怕的、值得敬畏的对手。南有大汉,北有强胡。在汉初,无论汉王朝,还是匈奴汗国,都没有能力可以彻底将对方打败、征服。所以,建立友好的双边关系将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汉与匈奴两雄并立“白登之围”后不久,冒顿迎来了南方汉王朝送来的第一个和亲公主。“和亲”是刘邦的谋臣刘敬的建议。如果刘邦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嫁给冒顿,冒顿就成了刘邦的女婿。将来,冒顿和鲁元公主的儿子继承单于位,自然会与汉王朝亲厚。“和亲”并非刘敬的奇思妙想,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为寻求政治和军事的结盟进行的联姻,便是“和亲”。不过,那个时候的“和亲”仅限于中原地区,历史上还从未有华夏民族和周边少数民族政权政治联姻的记录。刘邦认可了刘敬的建议,只是碍于皇后吕雉的竭力反对,没有将亲生女儿鲁元公主送给冒顿,而是将宗室之女以公主的名义送往匈奴和亲。冒顿当然知道刘邦送来的公主并非真公主,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对冒顿来说,重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南方汉王朝送来的财物。
匈奴人所聚居繁衍的蒙古高原自然环境恶劣,降水量稀少,冬季温度常低至零下20度,所以,匈奴人的游牧生活非常艰辛。在农耕地区,百亩地即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而在草原上,20亩地才能养活一只羊,三四百头羊供养一个五口之家,换言之,一个地处气候条件恶劣区域的牧民家庭需要至少6000亩地。游牧社会必须寄生于农耕社会才能存续,如果游牧民族不能顺利地与农耕民族进行商品交换,他们就可能会对农耕民族进行掠夺。“白登之围”奠定了汉初七十年汉匈之间的关系,那是因为,汉王朝所主导的以和亲和赠送财物的方式来维持两国睦邻友好局面的策略,对双方来说都大有裨益。汉初的政治局面并不稳定。刘邦自建立汉王朝后,终其一生都在为削平异姓诸侯王而征战;刘邦去世后,汉王朝又有诸吕之乱;汉文帝、汉景帝时期还有同姓诸侯王之忧。所以,与北方强大的匈奴汗国保持相对的和平,对汉王朝来说,就是为自己创造崛起的时间和空间。对匈奴人来说,向南方扩展以掠夺财富,是一种生存需要。现在,不需要武力抢夺,南方汉王朝每年都会奉送大量的财物,而边境上关市大开,匈奴民众也可以通过自由贸易换取生活必需品。对冒顿来说,何乐而不为呢?史载,刘邦死后,冒顿写了封信给吕雉,称:“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意思是要吕雉嫁给冒顿。对于西汉来说,这无异于奇耻大辱。吕雉读信后大怒,欲攻打匈奴。不过,她是个有政治智慧的女人,最终选择了忍气吞声,再度将和亲公主送往匈奴。冒顿也遣使到汉谢罪称,意思是说自己不知道中国礼义,才有如此冒犯之举。通过这些国书不难看出,汉与匈奴在“白登之围”后形成了两雄并立的局面,国君之间是相对平等的关系。虽然,汉王朝向匈奴送和亲公主和财物,局面较为被动,但并非臣服于匈奴。
汉武帝对匈奴转为战略进攻之时,对整个西汉王朝来说,并没有西域的概念。冒顿则不同,他知道世界很大,除了南方的大汉王朝,北方的匈奴汗国,还有一个辽阔的西方世界。那里有很多国家的风俗习惯都与匈奴相同。不过,在匈奴和西域诸国之间有一个强大的月氏国,盘踞在河西走廊地区,控制着整个西域。从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开始,《史记》有多次匈奴攻打月氏的记录。但对月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还是在汉文帝继位后。在冒顿去世后,他的儿子老上单于继续追击月氏,不仅杀死月氏王,将其头颅做成饮器,更将月氏人彻底赶出敦煌、祁连间,西迁至准葛尔盆地和伊犁河谷。由此可以看到,自冒顿开始,匈奴人一直在努力地将影响力向西方扩展,而非南方。冒顿清楚地意识到,南方的汉王朝对匈奴而言,太过庞大,没有可乘之机。向西方发展,征服西域那些零星的小国,对冒顿来说,更具有现实意义。冒顿时代是匈奴最为强盛的时代。公元前174年,冒顿去世,属于匈奴人的最辉煌的时代也就此终结。到汉武帝时,西汉经过近70年的休养生息,经济、国力大大增强,对匈奴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发动了三次征战,卫青、霍去病都因征战匈奴而青史留名。而张骞出使西域,也是为了压缩匈奴的生存空间。多重压力之下,匈奴开始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