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河南登封的一个小山村里。这个村名“有点冷”,叫“背阴坡”。背谁的阴?背箕山的阴,所谓“山之北为阴”,村子就因为在箕山之北而得名。
箕山这个名字与它的形状很搭,用三维眼光看,它就象个倒覆的簸箕(南方人叫“畚斗”),从平面构图看,又像个以地面为斜边的钝角三角形,短边在东,长边则向西平缓延伸渐渐没入地下。因为地处中岳嵩山山脉的层峦叠嶂中,所以它显得并不是很高大,但它奇怪的身形,一直牢牢抓住我少年时的眼球,刻进记忆,印在心里,以至这几十年来时常跑到我的梦中。
老家是“地无一亩平”的山区,那时耕地少,荒地多,人们也不像改革开放以后拼命种植经济作物,开矿办厂,所以山林河川保持得非常原生态,自然景观也是明显的四时不同。我在寒暑假里经常回老家玩,特别喜欢一个人站在村口高地上远眺箕山。丽日晴空时,那箕山是温顺可人的游春少女,走累了就仰躺在蓝天白云下,安祥闲适,吐气如兰;风雨来临前,天幕低垂,它陷身翻滚奔涌的愁云惨雾中,很象草原上失群的野马,犹疑踟躅,不知何往。最爱冬天雪霁之景,千沟万壑混为一白,箕山的轮廓也需要流云的淡灰才得衬出。只要雪还没化天就不会太冷,我还是会跑出村子看山的。村南有条河,叫颖河,据说就发源于箕山,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夏季河床涨满时,我会跟着堂兄们去游泳,老家人则管这叫“凫水”或“洗澡”。
箕山真正的魅力,并不只是在于自然美景,更在于童年时就知道的许由的故事。
传说,上古时代的尧,素闻许由之贤名,欲传帝位于他。许由是志在青云的“清高"之士,不但拒绝了尧的请求,而且连夜逃进箕山,隐居不出。尧以为许由谦虚,更加敬重,便又派人去请他,说:"如果坚不接受帝位,则希望能出来当个九州长"。不料许由听了这个消息,更加厌恶,立刻跑到山下的颖水边去,掬水洗耳。
许由的朋友巢父也隐居在这里,这时正巧牵着一条小牛来给它饮水,便问许由干什么。许由告诉他原委,巢父听了,冷笑一声说道:"哼,谁叫你在外面招摇,造成名声,现在惹出麻烦来了,完全是你自讨的,还洗什么耳朵!算了吧,别弄脏这河水沾污了我小牛的嘴!",说着,牵起小牛,径自走向水流的上游去了。许由听了惭愧无比,从此真得潜形匿迹,不知所踪。
其实登封的名胜古迹和传说多得数不过来,除了少林寺外,像河南省保持最完整的古代宫殿建筑群——中岳庙,武则天避暑时与群臣会饮的石淙河、元代郭守敬修建的告城观星台等等,也都很值得一看。但这个箕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却远高于这些地方,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古老的传说,因为这个奇怪的山,还因为这条许由洗过耳朵、我洗过澡的颖河吧。
从背阴坡到箕山脚下貌似不太远,但在过去,高高低低的坡岭,弯弯曲曲的山路,大大拉开了实际距离。所以少年时我从来都没真正走近过箕山,更别说爬上去过。直到前年回老家扫墓时才陪父亲登上箕山,一偿了多年的宿愿。
现在路很好,从山脚下开车上到山门才不过十几分钟。因为是清明时节,山上一派桃李芬芳,山花烂漫的好景致,除了柏树是长年苍翠,镇定如桓,其他如柳、槐、椿、榆等辈此时更是铆足了劲地散枝发叶,再加上各种灌木的填充越发显得绿意盎然,浓不可化,又点缀着一丛丛黄色的油菜花,彩鸟鸣啾,蜂舞蝶飞,令人久驻不忍离去。再往山下送目,春苗正长,大野如毯,村寨星罗,林川棋布,忽然有一种穿越时空、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不也像今天的我这样好奇地张望,只是那时的他在山下看山上,满心的向往和肆意的想像,而如今的我在山上看山下,却怎么也找不到家乡的位置和我当年站立的地方。
因为天光已晚,又怕老人身体吃不消,我们并没有往山顶爬。抚今追昔一番,就要返身下山,却看见山腰处有一片空地,似乎是座新建的庙[宇,就进去看了一眼,果然是许由庙。简单的殿、简单的像,青砖灰瓦,旗幡飘扬,属于那种极没特色,也无文化意趣的介绍型祠堂式小庙。从里面出来,我忽觉兴致索然,觉着这个地方真没必要建这么个没劲的庙。
一阵山风吹过,有些寒意,我赶忙上车,踏上了归途。不管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最终都是一世的匆匆过客,也只能留下一段神奇的传说。托体同山阿也罢,灰飞尘埋也好,都必然地成为过去和历史。唯一的意义就在于这个生命身上体现的某种精神价值,如果可以代表人类精神世界某一个或某几个方面的最高价值,确实是会被自然传承下去,甚至敬为神明的。但精神的东西自应由精神的形式来传承,非要搞出这种不伦不类的庙、祠、馆、像,殊无必要。我更喜欢让许由活在我少年时的想像中,更喜欢当年翘首眺望箕山时眼中心中的许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