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乙亥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张宝塔坐在马扎上,一手支着锛子那端磨地发白的手柄,另一支夹着快要燃尽烟头的手,颤颤发抖。用力踩在锛子刃面上的一只脚,在和手心较劲,一个想要搬倒,一个想要撬起,那看不见的东西又怎么削平得了。
“孩子她班主任平日里都很忙,一群娃娃的作业都要改,还要和我们这些当爸妈的一样,看顾的紧。”躲在厨房间里的刘二妹,把灶台擦了又擦,生怕触了男人的霉头似的,和声细语地说道。
“紧个锤子!”闷雷一般,张宝塔打断了刘二妹的话。
“看得紧能让那兔崽子可劲地欺负我闺女?!看得紧能让你微信群里说了那小子还屡教不改?!去它M的!”
自打张宝塔他闺女进了希望小学,就被班主任要求加入一个家长交流群,交流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孩子每天的作业都是在微信群里布置,要买这买那都在群里通知。
苦哈哈出身的张宝塔靠着一身木匠手艺,在城里打拼了很多年,才攒下了一套两居室的学区房。
有时会送女儿上学的张宝塔,看到路边送学的宝马奔驰和很多看上去很拉风自己又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就会觉得自己的辛苦都值了,能让闺女上个好学校,倍儿有面子。
“好啦好啦!我今儿放学再去和班主任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性子,面皮儿薄,受了委屈也只会和我这当妈的说,哪里敢去跟老师说呀!”刘二妹息事宁人地说道。
咣当一声,锛子像是被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刘二妹紧张地跑出来,看到张宝塔拿起桌上的塑料茶壶,狠狠地灌了一口,拧上盖子,紧了紧,握在手里,又伸出去,就那么端着,放不下。
二
一屁股陷进高背椅里的男人,踮起脚尖点了点地面,生怕蹭坏了鸡翅木地板似的,转动身体朝向书房半掩的门缝。
从门缝里传来不同女人叽叽喳喳时断时续的语音声,讨论着组织学校班级活动的各种细节。
“我说,你消停一下不好么?一个家长班委会就忙成这样!”陷在背椅里的男人皱着眉头问道。
语音声没有停止,他没好气地喊道:“别忘了儿子的作业,家长批改后还要签名的!”
戛然而止过后,一个细长的声音从门缝外面挤了进来:“刘东强!千年老二耍什么官威!儿子身上你操过什么心了?!忙你的去!”
程雪不是不知道刘东强最近在竞选正局,可以把多年的那个副字去掉,可她程雪这么瞎忙活就没有苦衷了么。谁不知道组织部门那个大佬的小儿子就在自己儿子班上,谁又不是挖空心思了在曲线报国。想起儿子班主任和那位女生妈妈通过微信私信传达的意思,程雪就有些气恼,自己儿子淘气不假,无非就是揪揪女生辫子而已,老师提醒一次也就罢了,做家长的不至于三番五次提起吧。
一番计较下来,倒是让程雪起了些许戒心,莫不是好事多磨,要应在他男人的官运之上。可不能拖了此事的后腿,总要低调做人才好,想着把那个惹事的臭小子训斥一下也就是了,转而又埋头到手机上的交流,语音再起。
忍着倦怠从背椅里拔出身体的刘东强,轻轻地掩上门,站在书架前,怔怔地看着自己都不记得是哪年哪处和儿子一起游玩时拍下的合照。手指点了点相片上那个虎头虎脑小家伙的鼻尖,欣然而笑。嘴里嘀咕着旁人也听不清的话语:总不能浅尝辄止,家国自古都难两全。
不知是不是方才手指力道大了些,那张相框啪嗒一声倒下,让刘东强莫名地心中一紧。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三
希望小学是市属公立学校的重点小学,师资力量雄厚,馆舍场地齐全。惠于国家政策,辖区居民不用挤破了脑袋也能就近入学,便是那房产商也因此赚的盆满钵满,难怪权势富豪都对希望小学趋之若鹜,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刘文谦,五年级一班学生。怕是要辱没了名字中文雅谦和之意,生性乖张,强势顽劣。
随着下课铃声响起,本不口渴的刘文谦,瞥了一眼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身影,嘴角一弯,便俯下身去,从课桌里掏出自己的ZOJIRUSH口杯,翻手扬了扬,面无表情地慢慢朝门口走去。
张姗姗不是没有看到刘文谦的那副嘴脸,从小乖巧懂事的她,总是把母亲的叮嘱记在心上,要她多喝水,她就多喝水,每每下课打水喝水,都不曾忘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
孩子总是会把成人的不幸和过错有意无意地归结为自己的错误。
张姗姗就会时常想起那个父母争吵的雨夜,那个父亲不停抽烟、母亲默默抽泣的画面,还有更遥远更模糊一些,自己似懂非懂、那时常挂在父亲嘴边,上学后便不再听到的一句“可惜是个女娃呀”。
可她也还记得那一刻,给人做佣工的母亲常常说起那位老先生的东家,在她出生后求着人家给起了个名字,“贵如重宝,姗姗来迟,就叫姗姗吧”,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听了,都会咧着嘴笑。
此时此刻,张姗姗什么都没有想,或许是麻木,或许是自卑,或许什么都不是。习惯了,习惯了就好,她以最大限度的宽慰来寻求解脱。
端着水杯的她跟在前面几个打水的同学身后,还朝两边看了看,没有那个人,她暗自祈祷那人去了厕所,去了其他地方玩耍。
轮到她了。根据学校规定,水箱里的水烧开后会放置成适温,以免学生烫伤。
就在张姗姗的水杯将满未满的时候,一股力道从背后传来……
办公室里,班主任疑惑地盯着规规矩矩站在面前的刘文谦,看他一脸伤心难过地捧着那个杯口破裂的水杯,庆幸地说道:“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张姗姗同学只是磕破了点儿皮,不然多危险啊!先回去上课,等她从医务室回来,你去当面道歉!”
刘文谦使劲地点了点头,临走还不忘向班主任鞠了个躬,有模有样。
直到放学,一切教学秩序井然,各年级学生依次列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走出校门。
看着一个个被接走的同学,却没有看到母亲,张姗姗独自望向已经走回学校的老师背影,一个没有询问,一个自然没有回答。
“你要是敢跟你爸妈乱讲,信不信我砸烂你的水杯!”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在张姗姗耳边响起,犹如蚊蚁,“呵呵,不是一个,是你带一个我就砸一个,看你买得起几个!打工仔!”
低头不语的张姗姗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人何时走开,她不在乎,只是左手捏着衣角,右手扯了扯眉梢贴着纱布的胶带,疼。
直到背着书包的肩膀一轻,一只温暖却又略感粗糙的大手把自己的小手连同衣角都要一起握住。
她下意识地捂住额头,抬起脸。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是母亲。
四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哭,哪怕张姗姗能记得起的自己生病或是受伤时,母亲总是难忍眼圈里打转的泪珠。
刘二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头,手指不断地在手机上敲打着,对着屏幕,低眉顺眼,时而紧咬嘴唇,委屈与请求在眉目间交错。
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有大发雷霆,哪怕是张姗姗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或许也没有今天发生的事更能让父亲勃然大怒了。
张宝塔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根香烟,才站起身,轻轻关上女儿的房门,转身走到刘二妹的身旁,夺下她手中的手机,打了刘二妹一个耳光。
刘二妹错愕着凝固的眼神,这个耳光很轻,更像是轻风拂过,却带着温度,和隐忍的柔情。
张宝塔肩并肩在她身边坐下,缓缓开口说道:“踩了狗屎才会娶了你,少了根筋你才会嫁给我,傻婆娘,瓜婆娘。没用的婆娘,连个带把儿的娃都生不出来,我也恨过,也怨过,更欢喜过,生啥不是自己的亲生崽。再说,像你,善良,漂亮,像我……算了,还是像你好。”
刘二妹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角,不说话。
“你男人没啥本事,外头知道的是说我手艺人能挣钱,可我还能不知道吗!小工做着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这个家,靠你。”张宝塔两只手用力地撑在双腿上,看着发白的指节,叹了口气。
“以前没打过你,就因为你多少次拦着,不让我去找那些动手动脚的东家评理,窝囊啊!别以为你藏在床底下的环卫制服我不知道,摸黑出门我就能闻不到你身上的臭味儿?买菜总是傍晚才去,不就图省两个钱儿!叫我这个当家的,把脸往哪儿搁!今儿打了你,两清了。”
刘二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真的是没道理啊!大人苦了,也就苦了,孩子凭啥就要跟着苦?”张宝塔撑在腿上的手,握紧拳头,又松开,重重地揉了揉脸颊。
“谁不是爸妈的心头肉,谁家娃娃大了不当爸妈,有些人没有吃苦的理由,有些人也就没有道理必须吃苦。你男人半辈子拿得起,也该放得下。真的是没道理啊!”
张宝塔站起身,双臂下垂,两手轻轻松开。
放下了。
繁华落幕,霓虹孤寂,一如平常百姓的起居,寒燕啁啾,划过那黎明前的黑暗,不带走一点声息。
那日,刘东强顾不得一旁撕心裂肺的程雪哭嚎,看着手机微信群里的一段话痛苦不语:
“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住址,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会在放学门口等你。”
希望小学门外。
学生家长张宝塔。
杀学生刘文谦一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