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小说《伤逝》的解读,学界历来众说纷纭,但也免不了几个关键性的、最常见的、最被人们所提及的论述,诸如封建制度压迫下的男女自由意识的反抗与觉醒,新兴知识分子的不断探索,没有革命支撑的自由失败的必然性等等。纵观这些认识,大抵都脱不了对《伤逝》的这样一个总述:勇敢地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而自由结合的青年男女的悲剧。
我看《伤逝》,第一遍觉得很默然,没有引起太大的感触,大抵是带着已有的认知去看待这文本,用文本来验证已有的结论的(这是我们惯有的毛病)。第二遍细读时,我试图抛弃所知的一切有关这篇小说的信息,只全心地钻进文本中,徜徉在字里行间里,做着细致的摘抄记录与感想。其间,竟时时感到气愤,为着涓生的话语,涓生的情感,涓生对子君的态度,甚至是评价之类的描述,心里早早地对涓生这个人物打了一个极低的分。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我的情感体验与感悟完全来自自我阅读过程中小说带给我的情感共鸣,而能决定我产生怎样共鸣的,只是我已有的情感建构,心理建设,这是不好轻易改变的。不过,我为什么会对涓生生出这样的看法呢?在涓生这里,我只觉得子君不值,爱情不值,而我也过于执拗在他个别令人伤寒而又确实是真实的话语上,挣脱不开,也就无端而又有依据地对这个人物做出评判。再到后面的阅读,我努力跳出情感圈套,只以分析看待一本小说的状态去对待它,生出这样的感慨:爱情败给了谁?
当然,“爱情”绝不是《伤逝》唯一的主题,而它又确实是最吸引人,令人唏嘘的话题。我们都知道,《伤逝》是鲁迅先生唯一一部描写爱情的小说。因着鲁迅这个人物,《伤逝》也就不能仅仅只是一部爱情小说。鲁迅先生将这样一部小说呈现出来,供大家阅读,品味,也总是要传达出一些什么东西的。不过至于这个被“传达的东西”,却是有千奇百怪的姿态。我们知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经人解读的东西,总归是与原作者的初始意图中有着差距,不相似,甚至是相反的地方,而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不断的去完善,努力地去贴近最初的意味而已。
文章有着片断的情节连缀,过去与现在的不时交叉,恍如梦境中,传递着不真实之感。片断中又以时间上的自然流逝为基本脉络,而文章的叙述方式——手记形式,以及抒情主人公,第一人称的口吻的笔调的描述……这一类的分析已经多得数不清,那我们就回到“爱情败给了谁”这个问题上。在文中,我找到了这样几种可能的原因,而它们总归的是败在了“变化”上。
一、爱情败给了平淡无奇的生活。
文中有直接的这样的描述:“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4页。]。
不难看出,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生活里,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已经没有了更新,创造的可能,缺失了生命力。爱情死了,子君赖以和涓生在一起的勇气也就丧失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9页。]。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我”越来越觉得子君的识见变得浅薄起来,她“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散步”[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4页。]……子君拘泥在家事中,到底是与涓生脱离了。而这些烦碎的家事,也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两人挣脱了封建家族的束缚,不顾他人的非议与眼光,勇敢地走到一起,最终这在一起的勇气,信心与希望竟被看似如此细小的家庭琐事轻易击垮,莫不是巨大的悲哀与沉痛,也看得出鲁迅先生冷峻的笔调,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更让人深思的是,能够不顾一切地挣脱固然是难能可贵的,但是,挣脱了束缚的心到底该安放在何处,哪里才是适合的家,哪里才能找到根的土壤,出路在哪里,这是鲁迅先生丢给我们的难题,也是我们亟待解决的难题。
二、爱情败在两人极不均衡的发展。
这是涓生最让我气愤的地方,却也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方。
角色的转变,囿于生活琐事,注定了子君再不可能有更前进的发展。她终日操劳,为家庭,为基本日常生活,神色凄然,话也不太讲,忙,无暇散步与读书。却也只能忙来维持基本生活。这样的繁重积累,子君怎能不变?子君变了,由一个骄傲无畏的人,变得怯弱,有着微笑的稚气的光泽变得凄苦黯然,识见也自然越发地浅薄起来。而子君变了,“我”对她的感情也就变了。先是为着子君的怯弱感到不解,再来因油鸡,阿随事件认定她识见浅薄,在图书馆里的闲想竟至于认为两人之间的爱恋全是“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7页。],并得出两人再不能同行,甚至于最后直接导致的两人的分手。而在两人情感的一系列冲突变化纠葛矛盾中,我们难以看到主人公之间的直接交流与坦诚,互相谅解。最大的悲哀的两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涓生只看到子君的改变,却没有细想子君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这变化的背后又有着什么,她的凄然,她的无奈,子君也全然没有告诉过“我”。而退一步讲,若是讲了,又会是怎样,情况会好得多吗?我们不得而知。我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无交集的平行线,渐行渐远。
三、生活与未来的不确定。
文中多次提到生活的路。最开始涓生令我感到气愤的点就在于,他一味地纠结于子君的“落后”与改变中,而这个时候自己思想意识上再进一步的萌醒,使他不得不思索,生活的路在哪里,该怎么走。子君显然已经没有勇气,没有能力再陪他走下去,这是一个必然残酷的事实。“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7页。],而一旦当“我”意识到这样一个真实的存在的时候,便时时刻刻与虚伪相抗争着,痛苦地挣扎着。当子君向“我”寻求过去的安慰——即不断温习旧日“我”向她求爱时讲过的话语时,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逐渐被生活给磨掉的子君,正如涓生讲的残忍又真实的话:“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 《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第117页。],在这虚伪温存的答案中,子君感受到的是自欺欺人式的安稳与踏实,她需要这样的形式为她不安全的心灵加上一层保障,而涓生却觉虚伪的草稿写满心,压的他难以呼吸,并且上升到了认为若苟安于虚伪,便不能开辟出新的生路这样严重的地步,这也更加剧了涓生想要与子君分离的心意。这样的悲剧莫不令人心伤。初使我气愤的便是涓生这样的态度与想法,发现子君有怨色,他冷冷地气愤和暗笑。
然而,涓生的处境或许是更大程度上的一种悲哀,他有着一种在闲想中悟出应要追寻生活之路的感慨,认为在求生道路上,需要两人携手同行,若是不能达到,最好的便是奋身孤往,像子君这样只捶着一个人的衣角,最终只得两人一同灭亡。为了避免他们俩人的灭亡,涓生看似明确地选择了俩人的分手,认为俩人须各自开辟新的道路。然而,他的选择又是否如愿了呢?子君生命的终结留给他无限的悔恨与悲哀,而他的生活之路又在哪里?不难看出,两人的分道扬镳在一定角度上可以看作是爱情到婚姻转变的一种事实倾向。“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现实上来看是适用于两人的情感走向与人生历练的。
作为爱情小说,鲁迅先生独出心裁地没有与一般的描述相似,不重在写两位青年历经的种种险阻,种种磨练,种种抗争,没有直接地展现与封建势力的尖锐斗争的困难来展现两人感情维系的不易,转将重点放在两人婚后的日常的琐碎的相处中,没有外来的力量的干阻,反而回归到最平凡的生活,两人之间的相处,心灵与思想的直接碰撞与矛盾,而最终的分离亦更显得悲切:抵得住外来的巨大压力,看似一切障碍都已没有,而最终却败在了自己身上,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爱情到婚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而在婚姻关系里,是否两人之间的交流磨合远远不足以支撑寻常生活的重担以及承受未来生活的渺茫而导致悲剧?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子君免不了死亡的命运,只有爱情的生活就够了吗?这也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照应,出走之后的路又该往哪里?中国革命的道路又将最终通向哪里?自然也就不难看出鲁迅先生在这个时期的苦闷与彷徨了。
不难看出,鲁迅先生借涓生的心心念念传达出对未来的路的迷茫。路在哪里?而,爱情,终归不是未来的路的永恒的点,只得在成为盲目的,毫无裨益的时候被失败,被抛掉了。
然而,我们又确实不能仅凭这样的作品分析就对鲁迅先生的思想得出确切的结论,只得不断地逼近,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