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天启——史铁生《病隙碎笔》札记

      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他在漫长的轮椅生涯里树起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人们在瞬息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宽厚地微笑。                                  ——韩少功

1

一定有无数个辽阔无边的暗夜,你踯躅彷徨,沉思冥想。

一定有这样一个时刻,你挤在车流人海之间,茫茫然不知走向何方。

萨特说,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或者,人是一根绳索,拴在动物与神灵之间,既不想做动物,又做不了神仙。是为人之一切困厄烦恼的渊源。

史铁生说,“人若仅仅做一种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实什么都可以取消......然而,无限膨胀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种不衰的热情。人就是飘荡在宇宙中的热情的消息,就是宇宙之热情的体现,或者,惟宇宙之热情才称之为人。”

生命与爱情,法律与自由,光荣与梦想,宗教与信仰,苦难与辉煌...... 这个星球上,只有人才有追问,有猜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又似乎没有答案,如果说有,它一定在别处,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中,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你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

《病隙碎笔》不是小说,但比故事精彩。史铁生拖一副病躯坐在轮椅上,用一个残缺的生命,给予了我们一个健全的思想,睿智并且深情,使每一个愿意阅读他的人在千万年的追寻中,得以窥见道路的尽头,仍是一条无穷的恒途。

2

他说,人是一个一个被抛到这个世上来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人是孤独的个体,就是限制,就是隔膜。我们,所有的人,总有一些在叫喊,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浪,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长大,所有的思绪都要漫展。

人类向来要求平等,但平等不是平均。平等指向人的一切权利,而平均却可能鼓励了贪懒。所谓均平富,有点儿象孩子玩牌,眼看要输便推倒重来,结果显而易见:大家都变得懒惰和狡猾。平均主义就是,把那些冒尖的、不甘就范的愿望码齐后加以修整。

而世界的精彩又恰恰因为人之热情,之澎湃。平均就意味着一潭死水,一片沙漠。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上帝并不因为谁的虔诚而给予更多的期许,并不因“我怎么这么倒霉,”而给予额外的关怀。事实是,谁也有“我怎么这么走运”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所以忘得也快。

人其实不过希望的存在。“上帝从不许诺光荣和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更为重要的——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

以人的羸弱与渺小,向着宇宙巨大的存在,终难免苦弱无助,但希望从不消失。在你对其眺望的那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而后投奔完美,带着疑问却不一定保证能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希望鼓舞着你的信心。

3

好比爱,爱是软弱的时刻。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或者竟是,向孤独要求蓬勃,向地狱要求天堂。

周国平说,爱就是寻找你的唯一。史铁生说,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这孤独不是寂寞。“无所事事你会感到寂寞,日理万机你不再寂寞了,但你然感到孤独。孤独也不是孤单,门庭若市的时候你不再孤单了,但你依然可能孤独。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出来要冲涌而出,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所以,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一个渴望:走出孤独,回归乐园。那乐园就是,爱情。”

然而爱,却很艰难。“我爱你”,可能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场交易。喜欢与爱的不同在于,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爱情要求彻底敞开,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爱,以其极端的敞开形式冲开极端的遮蔽状态,才是爱的本质。

然而心魂的敞开何其艰难,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战栗,仍有未熄的对沟通的渴盼。你还是要去吗?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

又或许,上帝要与你睹一个结局:爱的精彩很可能被一些迷布的诱惑网罗而去,并由此望见通向天国的“窄门”。

4

圣人有言,“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这不免让人心生忧虑。但读完《病隙碎笔》,从先生闪烁着智慧的字里行间,却又由衷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说信仰,作为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到的地方,可以为自己填写下美的志愿,提出善的要求,从而许下诚的诺言。

“人性并不那么清洁和善美。但幸而,人性中还埋藏着可以发掘的几分明智。这明智并不就是清洁和善美,但因能够向往清洁和善美,能够看见人的残缺与丑陋。”于是,便可以指望它让人之心灵向内收缩,以及建立起一种叫做法律的东西,以弥补人性的残缺,监视和管束人性的丑陋。

所谓另一维时空,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会。

史铁生说,人是不可以代替神的。人言一旦代替神命,人性将有恃无恐,其残缺与丑陋难免胡作非为,神俗,甚至法律都可能被他踩在脚下。这天,这地,这世界,这并不完美的人生,以及这差别永恒、困苦叠生的人之处境,只可理解为神的给定:你休想篡改这个给定,你必须接受它。就连耶稣,就连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其之中行那宏博的爱愿。

人之爱愿,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就是你自己的信心。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看到自己的渺小,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5

这便是信仰的真意。“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刘小枫语)。这很要紧。否则,信仰之神一旦变成尘世的权杖,希望的解释权一旦落到哪位强徒手中,就怕要惹祸了。

佛法也是。“佛法博大精深,惟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为求实惠去烧香磕头念颂词,总让人摆脱不掉阿谀、行贿的感觉。就算是求人办事吧,也最好不是这样的逻辑。实在碰上贪官非送财礼不可,也是鬼鬼祟祟才对,怎么竟敢大张旗鼓去佛门徇私舞弊?佛门清静,凭一肚子委屈和一叠帐单算什么朝拜?”

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该“感到有个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老树的声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和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现在和曾经都要接受,才能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

6

早些时候读到先生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

先生说,所谓活着,就是在绝境中为自己撞开的那条路。写作也是,他说“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地坛幽静、深沉,没有喧哗,但那个美丽的女孩还在,一直都在。女孩走了,“余下的是静默,深植于涕泪与叹息的静默。”

也许,死亡并不是消失,并不是绝对的寂灭。

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而猜想不要。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从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科学并非我们惟一的依赖,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

未被证伪而信其伪,与未被证实而信其实,到底怎么不一样?倘前者是科学,后者怎么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证明其有,便已经是证明其无了?这就更加奇怪,岂不等于是说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吗?可是,哪一样科学不是由猜想作为引导?

倘猜想就是臆想,神游便是无望,地坛边那位母亲和女孩的命运该让我们有着怎样的绝望。

7

一切的艺术,写作也是,“原就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写实,也非照相。便是摄影,也并不看重外在的真。一切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的。”

先生说,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学画画,中国孩子总是问老师“我画得像不像”,美国孩子则问“我画得好不好”。

中国孩子绘画全有成规:小鸡有几笔,一群小虾该是怎样的队形,白菜的旁边总有两朵蘑菇......很像,像真的。

“像”未必就“好”。好与不好必牵系着你的心愿,你的神游,神游阻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什么也不像,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

当然,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

所以写作,以及所有的艺术,必然是你的心魂在那无可“像”处的寻觅。

8

无可像处的寻觅不正是宇宙的辽远与广阔吗?

“譬如一只花瓶,不小心摔下几块碎片,碎片的边缘尽管诡异,拿来补在花瓶上也肯定严丝合缝。而要想复制同样的碎片或同样的缺口,比登天还难。”

读着这些深邃与辽阔的思辨,仿佛刚刚明白如何思考,如何活着,以及,刚刚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真,什么才是梦想和欢乐。

我们都不完整。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人间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终会露出这两种消息。现实与梦想,理性与激情,肉身与精神,以及战争与和平,科学与艺术,命运与信仰,怨恨与宽容,困苦与欢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露残缺,或说局限,因而补以后项,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

世界本没有奇迹。所谓神迹,乃约伯终于对苦难的领悟;世界本没有圆满,所谓完美,乃领悟残缺而后皈依神命的步伐。

而这,必定就是凝结在史铁生身上的那些奇迹——一个被困轮椅却依然睿智优美,历尽苦难而依然完整,备受打击而从未崩溃的智者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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