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晦:我,在异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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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想死,不管是怎么个死法。那晚,她教我冥冥中生出了这种念头。

不知那是多久以前,人们预备穿墙出户,陆陆续续赶来排起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的手里攥着一朵黄花,那花让人每多过一目便徒增一分恶心眩晕的反应。

我不仅想死得瞑目,更希求得以充耳,甚至失聪。关于那可憎的谶语,每作洗脑的循环,实在容易在重泉之下招致阴魂不散的梦魇。

(二)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僵卧在一张古旧的木板床上,床在吱呀吱呀地响,我则哎哟哎哟地呻吟了良久——两颗肾所在的地方,被硌得真他妈不是滋味。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布料,湿冷的汗想必是极好的粘合剂,将两种介质黏得很牢固,就像把一块五花肉静置在一张纸巾上面。我睡了多久?首先闪现的是这个问题。

环顾这间屋子,找钟,没找到——找门和窗,也没找到。实际上,除了那张可等价用来停尸的床,别无所见,可谓家徒四壁。然而也不知是否我生来就秉持乌获的神力,或者这屋子染了些“豆腐渣工程”的余毒,当时一怒之下,我胡乱朝一个方向的墙壁踹了一脚,于是一个类同于门窗的狗洞被意外发明出来了。狗洞不很矮,也不很窄,丈量了一下,大约有我一条腿那样的长,有我一条胳膊那样的宽。我不加犹豫往外边探出了头,乍一感觉仿佛是阴天,毕竟光线黯然。可抬头往上求索,云天有些异常,觑定了看,也不能分辨那算违背真理与否:云层堆砌得平滑一致,但也许谈不上严丝合缝。块块之间是有罅隙的,其中漏下来金羊毛纤维似的光,似是某种介乎日月之间的不冷不热的光。我突发奇想,能否宁愿就这样逾越了所谓真理与谬误的边鄙,然后方才免于忤逆某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隐约听见有人在笑,“噗嗤”的一声。开始我还疑心是我在心头窃喜。然而欢喜太薄,还是一下子就沦丧到悲哀的田地里去了。凡上不得穷碧落者,下则以至于黄泉而已。

“天地合藏,日月偕亡。云天之上,徒有花黄!”循着这神秘的歌谣声过去,发觉它来自地面,来自那张木板床的底下。

我依稀记得两眼抹黑前发生过的种种一切:

那天傍晚我着了身海魂服,来到附近的渔港讨生活。

“好家伙——又是从哪里偷来的?”一个渔父扮相的长者投来鄙夷的目光。

“没……没有,是有人送的——这样也有罪?”我略略望向远处,绝大多数的风帆撑得满腹,船舶们行将驶向百日开外的世界作未知的远途。我那颗心脏很是惜时,放弃了平常的律动,拼命地跳,紊乱地跃,仿佛在暗示些什么脏器需要开膛破肚来相示。

“求您了,您再考虑考虑,带上我——”

“没这个门,快滚远些吧,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耗着。”语罢,那渔老爷抽起长篙来抵住岸侧,“快滚!”我当作没听见他的最后通牒。只见他运斤成风般挥动手中的兵器朝我劈面打来。他,一个年迈血衰的老叟,当然没有理由打中我,不过倒也并不是我闪躲和拆招的缘故。两条血气方刚的腿长久地滞留在原地,并在迟暮日光的目击下战栗不已。我眼睁睁望见他那船上的羊皮帆布一点一点地瘪了下去……

他倒毙了。半空中,沙鸥滑翔着,低吟着,匆匆飞来又飞过去。

我将肇事现场保留得很完整,嗜血的匕首长时间紧握在手中。这个过程持续到了皓月当空的时辰,而这也是我那两腿不再受本能反应支配的当口。我很清楚,几番潮汐的涨退已经足够将那具死尸沉入海底安葬了,船上的血迹想必也给洗刷到肉眼莫察了吧。彼时,我也坚信:血的腥膻一经由盐渍的混淆,大抵是可以抹煞乃至于乌有的。至于那把匕首,那置长者于死无葬身之地的元凶,刚刚让我扔到岸上去了。

然后是漫无目的的航行,其间暗诵着“击水沧溟”的豪文,以一苇渡海,泛若不系之舟,在天地间简直无远弗届。

“天地合藏,日月偕亡。云天之上,徒有花黄!”是塞壬么?也许她们正盘踞在彼岸,只是将古典的挽歌别撰成了两句谶语。不知我为什么那样听话,她们引诱我,我便乖乖驶向那摄人心魂的所在。

初涉异乡,我瞄了一眼腕表:五点三十分整。当时正下着雨,矫首遐观,下着一场看似罗曼蒂克的雨,俯身近看,原来是一场花雨——细细拾起委地的残瓣,发觉是秋菊的那种土黄色,不免就有碍观瞻了,轻轻一嗅,则全无袭人知骤暖的那种香气,反倒实在有些接近死人头发的尸臭。他妈的,光是想这就晦气得很。

落英委地后便开始腐烂,以一种相对稳定的加速度,并不与所谓造物同朽,但仁慈的大地向来来者不拒。

约莫经过了半个小时,忽有一个影子蹿出于某个浓黑而冰凉的角落,边狂飙,边呐喊道: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扩音器”终于冲到了我面前几步,呐喊将我无力的讨饶声与求救声残忍盖过。

顶上的那片天仿佛若有光,细微如缫丝垂下,但不消人为慢慢收敛、编织起来再凭借它去探照。

至少,我能确定他手里拎着几颗披发的头颅。不知何故,他愈发接近了,光线便愈发明朗。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眼见他手无寸铁,耳听他一腔鼙鼓。

几颗披发的头颅像是趟过泥淖的皮球在我足旁来回滚动,面目形容已经全然磨灭了,很难再去辨认与鉴赏。我正在斟酌大限来时他们该作怎样的表情。

妈的,我竟然忘记了人的两腿是可以用来跑的。

万幸,他只是劫走了我的腕表而已。腕表毕竟轻贱,比起我这条命。

本能地我抬头看顶上的那片天,熄了灯,停了电,一点苍白火星的灰烬都不剩了。我两眼完全抹黑了,但大脑和其他器官依旧运转如常。

“你看什么?”背后的声音乍一听来就很亲切。它的女主人神秘莫测。

“请问……”随即那女的把我给放倒了。

(三)

X天后,我从那张停尸床上苏醒过来,一丝不挂。

我俯下身钻出了狗洞,狗洞正对着一棵参天大树,我快速摸近它,很自然地抬起了一条腿,撒了泡尿,暗红的颜色。血尿倾倒在大地上,过一会儿升腾起让人畜窒息的雾汽。

毗邻此树,不难感知到其他树木的存在,由此不难感知到我已然陷入了一片姑且名之为“原始森林”的魔障中。顶上是金黄色的渊薮。

你看什么?”多么阴森可怖的声音啊!

我学乖了。我学聪明了。我庆幸自己还记得“沉默是金”一句。

“你的两枚肾在我手上,下一个雨季前——”那声音骤停了几秒,转而变得尖锐异常,“犯个罪。把我杀了。”她人在哪儿,怎生模样,这些似乎无关宏旨了。她仿佛是与异乡的流浪客如影随形的客观存在。

山崩地裂似的阵痛猛地袭来,我倒在地上。过了半晌,我还只得匍匐在地,“哎哟哎哟”呻吟着朝狗洞的方向接近。方向无误,狗洞倒消失了,也不知道是被哪个好事者用砖瓦草木、混凝土之类的材料填充、弥合好了。我故技重施,以头抢墙,无果,只落得额角上一记肿块。

也即是说,风餐露宿在所难免了。

“我饿,我渴……”关于日常三餐的问题,我居然后知后觉。

饥渴难耐,随之更无一点余力可贾了。眼皮突然滑下去了,慢慢又掀起,然后滑下一点,然后完全滑下,终于不再掀起来了。

“天地合藏,日月偕亡。云天之上,徒有花黄——”谶语来自地底。

我的听觉尚属常态,继续听着八方万籁,多是形形色色的人籁。

人的喘息、呻吟声,或者痛苦,或者快意,连同肢体的配合、感官的互动都一并藏在了小屋里头。林木之间有人正用腿逃亡,有人就取过逃亡者的性命,手刃的那一瞬,我听见血液像从汩汩的泉眼中冒出,然后沿着断崖之脊涓涓然淌下。

难得还能听见沉闷的一响,自上而下,好像跳崖的人刚刚落定,就被我这块暗礁收纳。也有偶然间打了个喷嚏的,那个人是我。睁眼处,落英纷纷扬扬下来。恍恍惚惚,我察觉到一个巫女扮相的女子,她正拖曳着我一条腿往小屋里送。

她手指上缠着一朵黄花。

“你进去做什么?”我打算用尽最末一点气力抢先质问于她。

“你上去做什么?”那女的沿着我拇指的朝向一路摩挲过去。她的指头触碰上去像是从某具骷髅身上嫁接过来的,并不生什么皮肉,一路过去都是腊月隆冬,一路过去我窥了几眼她的面容,同样是冷若冰霜。

“我想去摘一朵。”她淡淡地说着。她用我一根乏力的拇指瞄准了顶上的“黄天”。

“不,不——”她蓦然改口,“不,不,不许我摘的,也不许我戴的!”

她拨开了眼睑,一点点露出眼白来。

“你手里戴的,”我忍不住说了,“我又不瞎。”

“可你傻,傻狗!”顿时,她冷笑了一声,有点汗毛凛凛的。

“谁?”我轻声质疑道。

随后,我又听到那沉闷的一响,是死了的重物,是那条腿。

由此可以推断:她委弃了我,像黄天委弃掉了黄花的一片残瓣在这苍茫大地的一角。

(四)

又是某个金羊毛纤维似的光自云端悄临大地的时辰。我开始恢复了意识和全部的知觉。触觉视觉于我较为灵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握,上头沾着醒目的血迹。耳旁躺着一个年轻女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尸,嘴角两颊处依旧留存着她生前粲然的笑意。

这一晚,我就躺在那张停尸的床上,和一具真实可爱的尸体,两人的睡姿登对得堪比一双经年累岁的伉俪。

(五)

从死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双肾业已完璧归赵。美中不足的一点是,这几近幽闭的环境中充斥着人的肉夹气。人们陆陆续续从床底出没,膝行而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直到某一堵狗窦豁然大开的墙。队伍间配合得相当默契。看不到安分排队的,同样也看不到强横插队的;其实我心里头明白:我们都一样,在异乡,不差时间。我们之间像是固然达成了这种默契。

队伍是这样排的:雌性动物居于雄性动物之前,后者与前者互为满足肛交的欢愉。如此与其说是出自“安排”的“排”,毋宁是出自“排精排卵的“排”,发乎性情耳。落单在最末的恰好是头丰乳肥臀,真他妈是拿来交媾的。我不假思索地便让我那活儿硬生生闯进了她的门户。

(六)

我终于死了,客死在他乡,完美无瑕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连谶语也静默了。

在弥留之际,天地之间如同沉埋了万古的棺椁。恍惚然,我感受到阳光之锄将黄土掘开了,将棺椁撬开了,将我生前的皮囊凿开了,天长地久,最后留下了一副真实而可爱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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