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不知道有个母亲节的母亲,也有个怕给他过生日,一辈子不肯说出自己生日的父亲。我怕这个特殊的日子……
日子绵密似春雨,亦如深冬的霾,漫无边际……已经为人父经年,却不曾码点有关舔犊的文字,大概惭愧之至的缘故吧。而日子被赋予的特殊色彩,却时时如鞭子,抽在心上,戾痛难奈,心里便本能反应,唤一声:我的娘呵……
于是,思念起故里89岁的老娘来……
名人名篇里的母亲,和学术范式般,有着固定的模板~~辛劳节俭刚毅善良……注定母亲是伟大的。母以子贵吗?我却是一凡人,庸常浪荡……硬着头皮码点字儿,亦抒思绪,无能为力啊。
坚信文字是最高贵的纪念,永恒存留触碰着未来的共鸣灵魂…
母亲,出身于大家闺秀……爷爷父亲都曾说过,县城里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都是外祖父家族的……历史车轮碾过战乱,解放,商业改造,合作社……至今,外祖父家族已经“泯然众人亦”,后人只能酒后一句“祖上也曾闊过”而已了。
母亲年幼时,家境已趋颓势。外祖父虽然省四中(现在的菏泽一中)毕业,也是热血沸腾的辛亥革命青年,但世事多变,政事更迭,让他灰心丧气,以至于连教员都懒的去做,便在家料理农事,毕竟还有几十亩地产过营生。三十五岁,却因小疴,疏于医治,英年早逝。至此,尚处于童年的母亲,品尽了人世的艰难,也造就了她的隐忍辛勤内敛要强的秉性。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正值抗战时期,世事煎熬,可想而知。我记事起,父亲已是曾参加过土改的老革命了,比较起来,母亲也是光鲜的革命家属。母亲恐怕是最后的小脚女性了,据她自己从事农活后,疲惫不堪的埋怨,姥姥给她缠了足,遭了不少罪,还影响要强的她在生产队挣工分,毕竟我们除了大哥参加工作外,姊妹兄弟还有五人要靠她张罗成家。那时,文革后期,父亲参加“社教”一个月都不能回家……而且受到排挤审查…母亲受到空前考验,压力只有她一人担着…
儿时的我,夜里起来尿尿,总能看到母亲,在纺棉花,纺车吱吱,油灯烁烁,她的背影硕大的投到我的床边,让我感到安宁……却不曾体谅一下她的艰辛和煎熬…有时,她也坐在织布机上轻轻啜泣,难自制时,便哭诉起姥姥和我家的过往苦难,边哭边诉,如唱经文,这习惯一直伴随她到老,这也是她疏解自己情感的独特方式,她毕竟不识字,不能从书籍里找寻自己的安慰……直到,眼睛哭坏了,终于老了,世事如烟,稀释了她的情感敏感度……我真的想让她忘却过往,感受当下的富足,晚辈的有为……可惜,她终于老了,89岁了……时时让我揪着心…我也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凄凉……
母亲养育成我们六人,世俗色彩里,她是高贵的,儿子晚辈里有光鲜干部,八卦土豪,高级知识分子……然而家庭的经,各有解读。母亲一辈子要强,总说,我没有亲舅舅,她也隐忍了一辈子,但到了大是大非上,她总能絮叨到点上,比父亲的革命道理,更能触动我的心……
她的语录:咱家从你爷爷开始单传了二辈子,才有了你们兄弟四个,农村没人不行……有人就不怕穷……早晚会过好,只要人在…
人不吃那口馒头,要蒸(挣)那口气,好好念书,将来好东西自己享福,我替不了你…走正道,才能长远…
你们走出去,就是一辈子不来看我,我都不计较,只要你们在外面有个家,有自己孩子……不管闺女儿子,有个就好,老了,有人照顾你,我也走的踏实……
母亲的话,只有我体谅最大……她的话让我瓦解了丁克梦留洋梦……我不能让她一件要求都落空呵,于是我怕她失望,结婚生子……虽然依然有了更多的让她失望,失去的让她失望,在发生着的让她失望…,毕竟我感到了她力量的巨大,我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她的辐射,心无处可遁……血缘伦理的定数吧?何况她毕竟真的老了,89岁了……
因为父亲哥哥的威望,也是母亲的慈悲作为,她是妇女中的领袖。织布机,从维修,到每步工序,她精巧无比,纺的线,纤细匀称,织的布,密实绚丽……农活料理的有方,家里砌锅台,修风箱,葫芦开瓢,高粱杆做的框子篦子笼子……样样有范儿,饭桌上的简单花样吃食,酱豆子做的终生让我梦到……她的大厨智慧是,菜不够,盐来凑,那个齁人啊!咸!贫瘠时代,那是无奈和智慧呀。……她在我心中是个“巨匠”……她有鲜活的内心,和孤苦的耐心,能把日常积攒的糖果方便面等包装塑料纸,编制出一面五彩缤纷的帘布,你不见,无法通过我的描述,感受一下那让人震惊的美,和惊人耐心……也许母亲老了无所事事吧……艺术就是日常的劳作和打发,母亲在熬着她的岁月,“熬”出了她独有艺术,其实她不知道艺术是啥,她说,这是打发日子,也是节俭,买一面墙的布做帘子,多少钱啊……她一辈亲自纺织的布,不知道能遮住多少堵墙壁哪……儿女们心安理得慢慢以婚姻生子为名,把她的成果分享完了,老了,却不曾为她买一块布帘去装饰她的心,遮挡一下风雨了……既使做了,她也埋怨为她花钱…
母亲老了,人老如小孩。一辈子不爱吃嘴的母亲,总是把家里好东西留给老人,需要探视的亲戚……89岁,终于肯吃着自己爱吃柿子饼,其他的礼品,还是在身边的子女家里倒腾来,倒腾去,直到坏掉,还是不舍得吃,也许她真的不爱这口…只喜欢自己的粗茶淡饭…
母亲老了,严厉内敛一辈子,89岁了,终于妥协于子女的家务纷扰。好像没了原则的袒护一切……包括婚变,晚辈的埋怨……一直遭到怨怼…其实这是儿女自己的作为,与她是否背驰,不探讨了,她终于老了……89了……
母亲贫瘠节俭一辈子,老了,终于有了财权,有了月月的足够钞票……可是她终于老了,89岁了,腿脚蹒跚,已经不能独自去镇上赶集,买些自己的营生了。兜里的那点钱,只是用来给晚辈亲戚打点红白俗事,仅此而已。她无法去体会金钱的奢靡魅力了,衰老了……她不懂金融经济财务……却懂人情世故,懂得牵挂和晚辈的生生不息…母亲终于有钱了,虽然不清楚是多少,能干嘛,也许自己都不清楚干嘛用了…还搞得有点让她担心受怕,怕子女……嗯…也许更能加重她的衰老,毕竟她老了,89岁了……
为了她身体,冬天住了几天有暖气的洋房高楼,真的让她焦躁不堪,因为她牵挂着那个故土老院老屋,那里有她的菜地,树木,自己的“艺术”品………那里有父亲似曾还在的威严咳嗽,有父亲写诗时开灯的细弱声音,虽然母亲不懂,不识字,一直埋怨父亲的癫狂,争吵,甚至,父亲走后,一袋废品卖掉了父亲的文集资料,。这也是唯一一个让我对母亲埋怨的事件,也许我也是,还真是个不着调的人……老家有她一样的老人,可以絮叨她们的老话儿……她们经年累月的往事,再比较当下儿女俗世里的荣光和无奈……
我觉得母亲有着久远的习惯和定力,那是她的生命轨道,也许低矮贫瘠简单,就是她的宿命,她去不了儿女越来越光鲜现代的居所,住几天可以,久了,真的怕……一个乞丐习惯冬天街头挣扎,你的慈善,让他住一晚四星级酒店,第二天再让他去寒冷街头,可想而知……我的诡辩,让我自安,厚颜无耻于伦理社会行走…
孝顺,我的理解是,孝,是内里的伦理底线,你的自觉,意识,顺,是体谅,理解,懂得,走到老人的心里,触碰她最柔软的缺失的感情需求…大量时间的陪伴…几人做到了?我只能搪塞,忙,没钱,……有钱,你给了她再多,没时间陪着她唠唠,她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她们都真的需要时间了,毕竟她们都终于老了……我们都有些大把时间,供我们在仕途商界,女人孩子,洗脚城,KTV,无意义的酒桌上挥霍了……钱,也许是,总感到不够,公关,打点,人情接待,再说和朋友在一起你来我往的奉承吹嘘,是那么舒坦自得,有存在感,哪里痒痒,哪里挠,轻松欲仙,而和母亲在一起,那样压抑规矩,没了幼年对母亲的粘度和依附……就像现在的我,对着手机,码着这些文字浪费着流量,惭愧着,内疚着,无奈着,无能为力着……打发着时间……泪光里,流逝了……选自散文集《家事年鉴》 作者: 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