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12.11】
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洗完澡，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宿舍桌前翻看手机。
号码没有备注，只显示着归属地。我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接了。
他含糊地呢喃着，显得很疲惫：“你就那么恨爸爸？”
我听出他喝醉了，静静地说：“别这样，好好过。”
恍然回首，惊讶地发现，我们已有十年未见。
十年。
十年前的那个蒙蒙细雨里，我在法庭上被吓哭的眼泪，感动了法官，感动了妈妈，也感动了你，但最终却依然改变不了你们劳燕分飞的事实。
只记得那天，在中原丝丝缕缕的烟雨里，你们相互微笑着，用谎言残忍地结束了我梦幻般的童年。
迷迷糊糊地，我被妈妈带上西去的列车，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头。
等我终于接受了你和妈咪的分道扬镳时，我已渐渐习惯了西北大地繁星满天的夜空。
最初的日子里，对你并无多大牵挂。我只当你出差的日子那样安稳地生活。直到许久之后的某天忽然发现你“出差”归家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远，我才开始害怕。害怕你真的走了。或者说是我们真的离开你了。
于是，我第一次学会了怀念。不可抑止地怀念所有与你有关的日子。
怀念你出差归来带给我的小礼物，怀念雨天你在校门口接我的身影，怀念郊外钓鱼时我们的欢笑，怀念我们叠在床上看电视时的惬意，怀念你看我时的温柔眼神……
我曾一直以为，总有一天，等妈妈不生气了，就又带我回家了。就像你们无数次的争吵过后最终总能重归于好。
然而，某天夜里，在被窗外积雪映衬得惨白的房间里，妈妈搂着我，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终于告诉了我你不是我生父的事实。
于是在那一刻，年少的我终于清晰地相信，曾经再美好，都真的回不去了。
我想。我应该感谢你。
感谢你用你的善良无私给我编织了六年无忧无虑的童年，感谢你在我最需要爱的年月里给了我那么多庇护。真相大白的时候，我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只是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十年里，很偶尔地，你会打电话给妈妈，问她过得好不好，问我快不快乐。只是，你的电话，妈妈从没让我接过。
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不得不承认，十年里，我很少想念你，或者说，是很怕想起你。只在某些受了委屈的时刻才会突然想到你，想你在我身边，给我一个拥抱，多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不经意的惦念，在日后匆匆忙忙的日子里也变得越来越淡。
直到十年后。
高考完的夏天，那个微凉的清晨，突然接到了你的电话。
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眼泪毫无预兆的坠落让我猝不及防。我终于知道，原来你藏在我深深的心底，从未离去。时间只会将一切深深埋进看不到的角落里，但并不会抹淡丝毫。
那个清晨我坐在西北戈壁小城的街心花园里，看车辆人流来来往往，静静听你讲述这些年的故事。突然地，你说：“宝贝，你没以前快乐了。”我愣了一下，随即眼泪汹涌。
我问你有没有再婚，你说：“为什么问这个？”我认真地说：“如果你结婚了，我就不跟你联系了，因为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你轻轻笑了笑：“没有”。然后又说：“无论我结不结婚，你都永远是我的好女儿。”
这些年，你像一只被放生的鸟，没有了约束，天南海北地自由飞。我以为，在那样纷繁的花花世界里，我早已被你丢弃在记忆的角落，波澜不惊。但只这一句，就让我知道了你从未忘记过我们旧时光里的那些欢乐。
我告诉你我所有压抑着的不快乐，告诉你我日益增加的善忘与淡漠，告诉你我遇到的所有薄凉，告诉你我所有的悲伤和不幸福。
你说：“宝贝，这样不好，要记住爸爸永远爱你。”
那段日子，我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即使依然不能见到你，即使还是会有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但有你时不时的短信电话，有你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叫我“宝贝”，我还是感觉到了满满的幸福。这些年一直缺失的那片空白，在这一刻终于又得到了充实。
那一年的九月，告别生活了十年的西北，乘火车一路南下上大学。
火车路过中原——曾经我们一起生活过六年的那座城市，我特意走下了火车。站在站台上，拉着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人群在我身旁不停穿梭，十年前在这里上演的那场离别在脑海不期而至。我在心里说：“十年了，我又踩在这块土地上了。”
只几分钟，火车鸣笛，我匆匆返回车上。
那夜，在车上长长的梦里，满是曾经——那座城和你。
在南方的大世界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努力摒弃这些年的沉重与忧郁，努力开心，努力从曾经的阴影中走出，努力快乐。
依旧时不时接到你的电话和短信。你依旧像只没脚的鸟飞来飞去停不下来。你说：“宝贝，有空爸爸去看你。”
然而，我的静谧没有等到那一刻。
那天晚上，我坐在课室和社团的同学们开会。手机震动，显示着你的名字，我挂断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归属地显示着你常在的那座城市，我没有接。不一会，那个号码发来一条短信“不要学着不要脸”。我愣了一下。
手机再振起时，我走出课室接了。
电话那段的女人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有一种强装的凌厉。我说；“你是谁？”她回答：“我是你爸的老婆。”我匆匆挂了电话，忽然有点心疼。是为这个阿姨。
我回短信给她：“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结婚了，不然我也不会跟他联系的，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了。祝你们幸福。”
半晌，她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她跟我说抱歉，说她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我身上，她细细跟我讲述这些年跟着你的不幸……
一瞬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妈咪。
我只是，突然地，很同情她。
你永远都是那样自由无拘，永远都是那么单纯善良，永远都是那么重感情。我不知道这些对你而言是好是坏，我只知道，对你家人而言，这些永远都是负担。
你总是善良地去同情原谅伤害过你的人，天真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别人，重感情抓着回忆里的所有故人不肯放下……最后的最后，遍体鳞伤的你漫不经心地选择淡忘，却让家人痛心不已。
这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了妈妈当初选择离开的原因。
我想，她只是累了吧。累到伤心欲绝，累到终于不想再替你没原则的善良买单了。
删了你的QQ和电话，我心止如水。
我只是不想再打扰你，不想让那个阿姨像妈妈一样，在痛彻心扉后最终只能选择离开。
我只是，真的想要你幸福。
所以，时隔一个月后的今天，当你再次打来电话时，我告诉你：“我答应了那个阿姨再不跟你联系。”
你说：“知道么，你小时候趴在我背上跟我一起看电视的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微笑着挂断电话，蹲下身抱着头终于痛哭流涕。
那么，让我再最后叫你一次爸爸吧。
爸爸，祝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