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除旧布心


2021年初春

方女士在上个月底刚过完七十大寿,其实这个年代活到七十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每个人劳碌到五六十岁后退休,到了六十多岁后才算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七十岁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才正要开启一个全新的生活。

可是我们家方女士不同,她是每一个节日都很认真对待的女人,即使这个节日她已经过过好几十次也依旧如此。

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会在家中每个人生日前一个月开始做准备,包括宴客名单、饰品礼服张罗,还要把社区里所有孩子集合起来,在社区中庭做表演项目;表演完之后,孩子们就可以来家里领糖果,不论生日主角是谁,坐主位的都是方女士。

“老伴儿啊,跟儿子说一声,他今年必须得出来,我都七十岁啦,再看他还能看几次呢?“ 过寿前方女士前千交代万交代,要我把足不出户的儿子从房里拎出来。

“不出来就算了,由他去吧!还有我跟那么多老乡旧识陪着你呢。“

那时我正把刚领回来的红色旗袍挂在墙上,方女士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手里拿着扇子轻搧。



“下个月过生日,儿子的新衣服有没有帮他买好了?“他在镜子前面把领带束紧,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皱了皱眉还是把领带一把抽出领口。

“正在做了,外面的质料跟自己挑的怎么能比?我用的是上好的布料,还留着一匹,明年说不定能照著身材再做一套。“

她打开抽屉,随手选了条淡黄色的领带,朝着镜前的他比了比,接着把领带递了过去。

“他还在长个子,用不着太好的衣料,你去西服店买个看起来体面的就可以了。“他把手上的领带与她的交换,对着镜子说道。

“你怎么不想想万一,还有个万一呢!万一我们又生了个儿子,这些不都还是能用到?“她把眼神从他身上挪开,嘴角扬起微笑。

“怎么?又想生孩子啦?“他把头靠过去,对着她贼笑道。



寿日过得很圆满。今年大家比往年更热络。光是亲戚和一些方女士的老朋友,就来了二三十个人,这还不包含长年住在一起的邻居老小,连宿未谋面的孩子也跟着长辈来寻热闹,方女士自然就把她儿子的事,慢慢抛诸脑后了。

“以前都还可以穿那么高的鞋子去宴会呢,现在连这么一点跟,都穿不进喽,唉!“方女士的手指比出一个夸张的高度,我怀疑真的有人能够穿下她手里比出的那双鞋吗?

“是不是当时就跟你说,不要买这种太尖头的鞋?你看都一个多星期了,脚上的水泡还好不完全,明年我们买个好穿一点的鞋吧。“

方女士年轻时就爱美,据说她还唱了好一阵子的戏台,脚掌长时间受到那些精致的小鞋挤压,大拇趾连接的骨头早已位移,现在只要穿上稍不合脚的鞋,立马磨蹭出大大小小的水泡,几天都难见好转。

捧起方女士的脚,两只瓷杯似的小脚都很轻,没什么重量,骨头仿佛一捏就碎。我小心翼翼把双脚放进热水里,避免任何不经意地碰撞,苍白的脚掌在接触到热水的那一刻才渐渐有了温度和血色。

“你会冷吗?脚怎么那么冰呢?“我把她两只脚泡在水里揉捏,脚背上的脉膊好像已经失去作用,不再给她身体里的血液提供流动,我只好更加使劲搓揉。

“不冷,就是腿常常麻,跟了我七十年的身子呦,还不听我使唤了。“方女士侧头看向电视,也不理会我,我继续跪在地上捏着脚踝子给她搓脚。

“这样不行啊,药有没有吃?血液循环越来越糟了。“晃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快要八点。

方女士只是对着电视摇摇头,跟着荧幕哼起小调。

“我今天织了件毛衣,你给他拿进去吧!哦,还有你一双手套,不知道会不会太小,去套套看。“方女士手指了指房内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视。

舀了两瓢热水加进盆里,我把方女士留着,便去准备另一份晚餐。

毛衣的领子是一高一低,左半边的毛线好像没有拉紧,有些松落;把衣服拉起来时一边的领子就会往手边垂下。花纹是深绿色草叶衬搭荷花,很符合方女士一直以来的调性。肩膀很瘦,穿是穿不进的,缝在暖壶上护个手还是可以。

他还在睡,我把毛衣挂在靠窗的衣柜里,安顿好了吃的,伸手往空调试探了一下温度,没什么大碍也就离开了。

再度回到方女士房间把手套戴上,才发现少织了一根指头。

“阿方啊,每天牵着你的手有几根手指你也会搞错呀?“我一手戴进了手套,另一手拎着四根指头的手套走向方女士所在的客厅。


“秋天要过去喽,今天看儿子戴的手套都缩了,你再给他缝一双吧!他长得真快,估记明年就快比我高了。“他说。

“都说个子高不高,就要看手大不大,我们那个儿子哦,将来注定高人一等,说不定可以比你还高上一个头呢。“她拿起他的手,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触摸。

“长得高那最好了,我爸就是高,也不知道怎么生的我?我看儿子的身材八成像他。“

“是呀,你们祖孙三人,怎么就你最平凡了呢?“她笑着侧头看他。

“我那么优秀,要是再长得高,估记早被人抢走了,还轮的到你把我吃死死的啊?“他把另一只手也盖在她手上,倆人相视对笑。


电视声还在继续,方女士已经睡着了。也许是在节目一切入广告的时候就睡了吧。她的手在空中挥到一半的小调也静止,薄到看不见唇的嘴巴半张,不过还好,泡在水里的脚还没凉。

把方女士的脚彻底擦干,抱到床上摊放。她的脸苍白得很不像样,稀梳的眉毛就像是在脸上用铅笔随意描绘,这张脸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她的模样了。生活就是一支雕刻笔,日日岁岁在她脸上刻着痕迹,直的、横的、斜的,原本细致的脸蛋现在满满都是记忆的签名。

叹了口气,关上房门回到客厅,我把盆里的水倒掉,再把躺椅收拾干净。刷碗之后,感叹每天都是这样过去,我和方女士一天一天在过着同样的生活,我们是被安放在轨道上的电车,一旦出发了,就只有一条路能走,就只有一个出口。

隔天袁姨来得特别早,她儿子今天终于大学毕业。袁姨几年前开始就照顾着我们家,存下来的钱,几乎都供儿子读书,如今儿子终于可以拿到证书,我也替她高兴,总算是到了开始享福的时候。

“先生,待会我把房里的主儿先打理一下,我们就带方女士去晒太阳吧?我看今天外面天气真是不错。“袁姨左手拿了刚晾干的新铁盆,另一手盘着装有麦片粥的小碗,在走进他房门口前回头对我说。

“让他出来吧,他打算关到什么时候,关到我死吗?“方女士拖着步伐从房里走出来,她拱着背对着那间房门指点。

“孩子嘛,他想怎样就由他去吧!我们家又不是会饿到他,还有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啊,老方,你最好是活得长命百岁,这样就能看到你儿子走出房门的那天。“我上前搀过她,随着她的小碎步慢慢走到客厅。

“哼!“方女士不予置评冷哼一声。

“再说这还不都是你惯坏的?从小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啊,又说不用工作也没关系,看把他溺得......。“我望向他房门,袁姨拿着东西正要往里走,门打开里面的酸骚味儿隐约传了出来。

“下午跟小袁带你去走走?“我把方女士扶到她的专属躺椅上,拿了个板凳坐她边上给她捏手。

“那个小袁,她儿子要上小学了吧?“

“今天要毕业了。“我随口应上一句。

“唉,希望他长大别跟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样,得做个孝顺的孩子呀。“

“你还操到别人家的心啊?“我拿起桌上袁姨泡好的茶叶,小心翼翼端起方女士的手捧着。

“还有那个…...那个谁?那个……看我这脑筋……“方女士搔了搔脑袋,一手捧着的茶水差点没拿稳。

“你是想说老陈吧?“我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拿在手里。

“老陈啊?他媳妇怎么样,回家了吗?“

“老陈他说不想要那媳妇了,才换了个新的。“我说。

老陈的前妻几年前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他做工时跛了脚,妻子就不想待在一个没有前途的家里。后来遇到了现在的太太,也是个任劳任怨的女人,俩人开了一间面店,日子过得很是消遥。

那时方女士和老陈的前妻还是挺不错的,打打牌或到公园跳舞,女人说过嫁给老陈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不过最后她还是决定把她的下辈子投给了另外一个人。

“唉唷,那个老陈啊,人看着心不坏,怎么能这样对媳妇儿呢?“方女士摆了摆手,随后拿起桌上的巧克力糖,剥开包装纸用牙肉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拿假牙给你吧?放浴室里吗?“

“不要,不要假牙,戴了还要洗,等我吃完糖了再戴。“

有糖吃的方女士回头已经忘了老陈的事情,她从年轻时就爱吃甜食,这年纪已经无法再继续惯她了,一天最多就一颗糖。

“那这颗糖吃完,我们去学校走走吧。“

方女士先前一到放假就喜欢带她儿子到学校里玩翘板滑梯,她说公园坏人多,怕孩子跟坏人走了,学校有围栏,而且她爱人就是在学校里教书,学校安全。

“学校?你今天不用教课啊?孩子们放暑假了吗?“方女士嘴唇上面沾糊了巧克力糖上的酱,她扬起小指撇了撇嘴角。

“放假啦,早就放假了。“

“那小袁她孩子不是今天才毕业,你就放假啦?“

“小袁的孩子也放假了,今天只是毕业典礼,我们趁着天气好就赶紧去吧,别到了下午又往大雨里栽了。“我看着袁姨所在的房间门口说道。


“儿子明天要上小学了啊。“她把一盘切好的蜜瓜放到桌上,转身又取了一个橘子在手上剥了起来。

“是啊,再长大一点,他就不需要我们喽。“他把头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还早呢,以后还有国小、国小后还有初中呢,你以为他那么快就能自理啊?“

“我想申请转到他那所学校,这样上下学都好带,在学校也能顾着,你就专心给人缝衣服吧。“他把她手上的橘子皮接过来,放到桌上。

“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那是我的肉割下来的。不过你转过来确实是照顾起来方便,要是别人说起,也不要紧,谁没有个私心呢。“她也往他嘴里凑进一瓣橘子。


方女士由袁姨搀着,我则挽着她的花布包跟随在一侧。

假日的校园还是有对外开放的,很多民众晨早起到学校做运动或是遛狗,也有一些教师会选择留守在校园中。

校门两侧的围墙空空荡荡,方女士在快要接近校门口的围墙边停下。

“怎么?累啦?我们都还没进去呢,要回去休息吗?“我弯下腰问她。

袁姨也掏出手巾,帮方女士把额头的汗擦掉,随后把手巾捏在手上。

“我就想到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他只要上学,我天天大中午,顶个比现在还热的天,给他送饭,就在这墙边等他,就在这个位子。“方女士单脚在地上踏了两下。

“你知道吗?在你还没转到这里来教课之前,我为了让你们父子俩能吃新鲜的饭菜,我每天两个学校跑啊,可累死我了,结果那不孝子现在居然连学都不上了,唉。“

我和袁姨就这样站在校门口听方女士嗑着牢骚,一边抬手帮她挡住头上的烈阳。

“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我们进去吧,你也很久没来了吧?“

“什么很久没来,我不是月底才来过的吗?你忘了的文件还是我给你带来的呢,瞧你这记性。“说罢方女士拉着袁姨径自朝校门口走去。

门卫室的保全也许很少见到老人,从门口探出头来,对着方女士上下打量。

“欸,那个小胡今天不在啊?“方女士冲着年轻保全问道。

保全手上拿着水杯,另一手扶扶头上的帽子,对着方女士身旁的我点了点头

“小胡?哪个小胡?“保全问。

“年轻人得跟领导打好关系呀,连哪个小胡都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搞不好年纪都比你还轻呢。“方女士斜眼望了眼保全,保全也尴尬的看了我一眼。

“我们就陪这位女士进去走走,谢谢你啊。“

老胡在前年就过世了,据说是大肠癌转移,听学校老师说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待在学校,只是因为喜欢孩子。 老胡的弟弟从小来不及长大,老胡就把每个孩子都当成了他再也照顾不到的弟弟一样顾着,就这样,直到他去年真的和弟弟团聚。

方女士的脚步很碎,我和袁姨走一步,她得走三个小步。她的心不似身体,总是忘了自己已经在老去,对什么事情都还很新奇;被陷进窝里的眼皮盖住的眼睛,即使垂着还是看得到那种对事物的好奇心,好像这些都是没有看过的,是一些全新的乐趣,关于这点方女士是一位很幸运的女士,她活得很年轻。

“在那,就在那,儿子那班,你知道的吧?我来开过家长会,看!我都还记得,我哪有老?“方女士指着二楼的某间教室说道。

“是是是,我也在这学校好吗,我当然知道你儿子读哪一班。“

袁姨在旁边也跟着笑起来。

“就是他教室旁边这个楼梯吧?上次害他摔倒的那个,这样设计就不对,教室出来拐过弯就很容易跟楼梯间的同学撞到啊,后来你有没有跟学校反应?“

“有是有,但学校资金也有限呀,下课的时候有安排人在转角驻守,不给学生在楼梯附近乱跑了。反正你儿子现在也不来上课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啊。“

“不操他的心,那去你办公室看看?“方女士今天是想来抽查来了。

“假日办公室都锁上了,况且去我办公室做什么?你是怕我办公桌上有秘密?“我轻笑一声,扶着方女士在一边的石椅子上坐下,袁姨见状也忙从包里拿出凉水。

“秘密,我还不知道你啊,你要找女孩,女孩还都看不上你呢,你就没有儿子俊。“方女士双手撑着膝盖,左瞧瞧右看看。

“儿子难道就不是遗传到我跟你吗?不说别的,至少双眼皮是我的啊!你这柳眉凤眼的,一个人可生不出那种水汪汪有灵性的大眼呢。“

“贫!“方女士抬手挥去飞到耳边的苍蝇。


“儿子眼瞅着要上大学了,读书读那么勤,你说他会不会顾着读书然后就不谈女孩子了?“在儿子抱著书本出门后,她来到房间化妆台坐下。

“读书哪有什么不对?这个时间就应该要读书啊,要谈朋友大学再谈吧。“他一边整理床上的被褥,一边侧头回道。

“你看人家小莲家那个男孩,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逗女孩子开心了,怎么我们家都快成年了,也不见他对女孩儿有过兴趣。“她对着镜子仔细梳里额上冒出的几根的白发。

“好的女孩子都在大学里呢,你着什么急?再长大一些,你想见他都还得跟他预约。“他说。


袁姨递来凉水,我捧到了方女士手上,仨人坐在树荫下看着操场上的孩子踢球玩耍。 一个孩子力道大了,把球踢出了边上,球让他追着跑,跑到了我们几公尺外的围墙旁边,我走过去捡起球,才发现跑来的正是班里的孩子。

“老师好。“孩子有些惊讶在放假的时候还能看到老师,双手贴着大腿对着我鞠了个躬。

“自己来的,还是妈妈带你来玩的啊?“我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瓜子。

“自己来的,踢会儿球,想进学校的足球队。“

“那你要加油啊,快考试了,还是功课要紧,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老师。“他接过我手上的球回头又回到了操场上,继续练习,我则走回方女士身边。

“伴儿啊,你什么时候也退休啊?“方女士边喝着手里的茶,边看我拿球给孩子,隔了几分钟才出声。

“大概再几年吧,总是舍不得这些孩子,何况再挨一些时间,也能多存一点钱不是?“

“如果好好上学,儿子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吧。“方女士把眼睛眯起,看向操场上踢球的小孩。

“我们把儿子生下来之后,儿子的命就不是我们的了,会好的,会好的。“

“是呀,小主儿会变好的。“袁姨也在一旁安慰道。

“小袁啊,我儿子早上饭吃的怎么样?“方女士把头转向袁姨。

“饭量还是不错的,出门前在打游戏呢。“袁姨看了我一眼回答。

三个人静静地坐了好久,荫下的蚊虫其实很多,细看枝上还有几只毛虫黏在叶子上蠕动,风一吹,选错了叶子的毛虫就会跟着叶子掉落到地面,每一阵风都带着几声啪搭啪搭地坠落,套句俗话,像极了生活。


“你给儿子那工作,都安排好了没有?领导同意了吗?“她翻着儿子的大学毕业册,只专注在看有儿子照片的那几页。

“还有什么不同意的,我们儿子那么优秀,就算不用我安排,哪个学校不是抢着要他啊。“他坐在书桌前把眼镜拉到鼻尖,批改着学生们的作业。

“说得也是哦,儿子真好,到哪都不愁没有饭吃,儿子稳定下来后,你也就可以想想退休的事情啦。“她看着毕业册骄傲地点点头笑着。


越接近正午,校园里的人就越少了,太阳正烈,孩子们被父母唤回去吃饭,剩于几个孤零零的小伙也没了劲,有的离开,有的坐在升旗讲台上抱着手里的球避热。

而操场边的我们,方女士在想着从前、我在想着以后、袁姨,也许正在想着孩子毕业后的生活。

“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吧,中午有没有想吃什么?小袁替我们弄?“

“随便吃吃得了,还不饿,我们去看他们跳舞散了没有。“方女士指的是公园广场那些跳舞的邻居。

“都要中午了,应该都散了吧,走走也好,见见老邻居。“

我跟袁姨使了点力把方女士从椅子上扶起,站起来时方女士又环视了已经空荡的学校操场,这间学校成就过这家里两个男人的生活,而在他们身后给予扶持的正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位女人。

广场上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放音乐的一位小哥,小哥的音箱架子上密麻放满了杂志和CD,还有一些从家里带出来零售的二手商品。

“人都走光啦?“方女士对着小哥问道。

“走啦,都回家准备饭菜去啦,明天吧。“小哥边收拾他的音箱车架子边说道。

“还想着来跳舞来的,我这脚上的水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方女士看着空荡荡的广场遗憾地说。

“老方啊,不然咱俩来跳首?“

“你?“方女士对我挑了挑眉。

“是呀是呀,不如你俩跳一曲吧。“袁姨在旁吆喝。

“你不是从不来跟我跳舞的吗?“

“我那是不跳广场舞,大手大脚的,咱俩可以跳华尔兹啊、探戈什么的,反正这地空着也空着嘛。“

我拉着方女士走到广场中央,将她发皱的小手提到我肩上。

“这样,你们想跳,那我给你们挑首曲子吧。“小哥也是热心,把盖上的小车架子又打开,给我们挑选音乐。

我把手拢在方女士的侧后腰,音乐一下,我们就随着节奏缓慢摇晃起来。

其实我是完全不会跳舞的,也没有所谓的节奏感,但方女士倒是很有音乐细胞,可能跟她的戏班出身有关,后来生了场病,把嗓子弄坏了,唱不了戏,但音感始终很好。

我很仔细盯着方女士的脚步,前进、后退、往左、向右,起初很怕会坏了方女士的步伐,但方女士没有生气,反倒使了力把我的手拉紧,即使拍子慢了,她也不埋汰,只是闭着眼睛随音乐哼起了歌。


“儿子明天要上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年代不同喽,现在的孩子都比我们那时候还难带。“她拨弄着收音机调台,想听听有没有旧时代的老调。

“他的个性也不软弱,不会被欺负的,我倒是很看好他,好好在这里做下去,以后的路会很稳。“他坐在桌前看著书,一边抬眼回答。

“既然他提早上工了,那这周末你们还去钓鱼吗?“录音机里传出了很熟悉的曲子,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手指在空中指挥,坐到沙发上跟着唱了起来。

“得去啊,难得孩子有跟我一样的爱好,钓鱼可以培养心性,让他在猴孩子面前不会自乱阵脚。“他合上手里的书,把眼镜戴好。

“那我明天去市场给你们准备准备,你明天就好好先带他习惯学校吧。“她点了点头,继续哼着老调。


曲子进行到一半,我的步子已经慢慢能够跟上方女士的节奏了,她紧握住的手也慢慢放松,让自己很快沉浸到了曲子里。

方女士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看着她头顶整面花白的头发,在烈阳下闪闪发耀,而她嘴中发出的轻唱弦律也跟随着我的心跳在震动,仿佛这个女人跟了一辈子的人真的是我一般,但不得不说,她的确也是我的一辈子。

回到家后袁姨简单煮了几道家常,也给房里的人备了吃的,就去做一些日常的打扫工作了。

我陪方女士坐在沙发上,找出刚让她一犹未尽的曲调,看她插着花、看她欣赏红红绿绿的作品,一边也沏了一壶她俩最爱的老茶。

下午来了几个家里的旧识,都是学校的老领导,家里的状况他们都了解,送了几些个的礼盒,我其实跟这几个领导也不熟悉,他们寒喧几句也就走了,留下地板上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燕窝、补品和水果。

三点多的时候袁姨就离开了,她得赶去孩子的毕业典。今天是很多家庭的大事情,他们的孩子终于要开始出息了,自己梦想的晚年也许就要实现。

方女士犯困,便去房间睡了个觉,我把茶几收拾了下,批改了一些作业,进到房里看着沉静入睡中的方女士。

风扇的叶片摇摆着,发出呼呼的风声,把窗帘和方女士的白发吹得微微晃动,方女士睡得很熟很安静,也许曾经的那个家,此刻还在她的梦里,也只有她在梦里得到的,才能远超过现实中我替她修补的记忆。

我走出主卧把门关上,拿起桌上的蛋糊和粥水,打开那扇房间的门。

房里的人还是没有表情地在床上待着。 我坐在床边,把粥搅凉,用嘴抿了抿,再送到他嘴中,这些年他已经进步了很多,开始可以反射性地吞咽,可是要恢复从前,怕是还是需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爸,您爱人我给您顾着呢,我给她守住了对您的记忆,您一定要赶快好起来,为了让她不忘记您,我可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孝子呢,我们都在等您,您也要挺住才行。“

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但是我还是每天都来跟他说说话,那天他要不是为了救下掉进水里的我,又怎么会躺在这里这么长时间?

他的眼神盯着我看,没有一点情绪上的涟渏,我不知道他还知不知道我是谁?对他的老伴还有没有记忆,听着我们在客厅笑谈,他还有没有感觉?


“不就钓个鱼,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她在医院的长廊上,对着紧闭的手术室门哭喊。

“妈,没事的,爸会醒来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哭着哭着就晕倒了,连同回忆也一同沉睡。


那天是我上工的第一个星期,但那周末并不是第一次跟老爸去钓鱼,只是一时兴起,我们挑了一个没去过的地域,挑了一块陌生的石板落脚。

我们不知道,那天会是他俩对这个家的最後一段记忆。


1995年夏末

“隔壁的杨叔叔生了重病,你明天下课的时候,最好去看看他,你还小的时候,他可是看着你慢慢变大的。“母亲把床脚边摺好的被子拉开,盖住儿子的身体,在回身关掉台灯前,给了他额头一吻。

“妈,我们都会生病吗?“

“当然会呀,爸爸妈妈以后都会生病,以后我们生病了,还得靠你照顾我们呢。“母亲捏了一下儿子的脸颊,把台灯关上。

“如果你跟爸爸以后生病了,我一定会照顾你们的,就像你们现在照顾我一样。“儿子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母亲许下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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