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欢迎光临深夜食堂，请问您想点些什么？

    如果您不想吃饭，坐在这里默默喝酒抽烟也可以，如果您只是累了想歇一歇，坐在这里睡上一觉也没问题，如果您想找人倾诉烦恼，坐着这里我将会成为你的忠实听众。

    别担心这里热闹喧嚣，二三桌子，七八凳子，小小店面会让您感觉到安全宁静。慢慢长夜，尽情袒露白天的疲惫与不堪。

    如果您喜欢来到这里，我将不胜感激，但，请不要常来，可能过几天，我就会离开这个城市。

    所以，我希望您来一次就好，让这里成为您的落脚点，让这里成为您美好的回忆，就好。

    如果您执意想要再来，希望您多出去走走，或许在另一个城市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个只在深夜开业的饭馆，心里不禁一动，推门而入，会迎面传来熟悉的身影和面孔。

    我会一直都在。

                            （1）

  现在正值盛夏，老街道的烧烤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似乎连河边的草地都熙熙攘攘。牛羊肉滋滋传来的香味伴着透心凉的扎啤，味道绵延不绝，人们光着膀子，大声的吆喝声响彻老街。这里似乎就是小城盛夏给我的印象。

  我打开门，伸了伸腰，听见老街对面小溪哗哗流淌，知道十二点的小城方才渐渐沉睡过去。我抖擞了一下精神，将营业中的门牌挂好，开始我今天的工作。

  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客人寥寥无几，来的人大多也都是倒头就睡，似乎是因为沉重的工作让他们撑不住回家了吧，我只好无奈的笑笑，将被子披在他们身上，给处于深夜的他们带来一丝温暖。

    在这里，前两个小时是没有客人进入的。当我第四次看表时，时针已经指到二时一刻，门口始终还是紧闭着，又一次让我深信我的判断。我叹了口气，准备坐到厨房间的躺椅上小憩一会，这时，风铃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赶紧起身走出厨房，脸上堆砌着笑容，这可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在这个时候有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深夜食堂，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这个客人比较古怪，身上穿着廉价夹克，带了一副墨镜，头发乱糟糟的。当他把手放到柜台上时，我注意到他的手掌微微弯曲，小指外侧似乎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他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坐下，头低低的，让人看不见他的面庞，双臂撑着桌面，双手撑头，身躯竟微微发抖，似乎显示他很痛苦。

  “如果您不想吃饭的话，抽烟喝酒也是没问题的。”

  他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他墨镜背后藏着怎样的眼睛，只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一动，许久才吐出几个词语。

  “你这里，有烟吗？”

  “有，不过只有一种了，还是我常抽的一种，你看这个合不合适。”

    我转身走入厨房，从工作台上拿走我经常抽的烟，并将打火机一起递给了他。

  “这种牌子比较老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接过我的烟，熟练的玩弄了几下打火机，轻微笑了一声。许久之后，才默默点上烟，吸了一口。

  一支烟的功夫过去了，他只是一直吸着烟，没有说话。在大多数时间里烟卷都在寂静的燃烧，烟草的香味逗留在他的指尖，整支烟他就吸了四五口，其余的部分都化作烟灰无声地落在地板上。

  他一直在咀嚼烟的味道，每吸一口，他都会直愣愣看着烟嘴，直到落下的烟灰打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才赶紧再吸一口。我没觉得他的行为有多怪异，我也拿出一支烟，默默点上了一支，背靠着柜台，吞云吐雾起来。

  “这烟……什么牌子的？”许久过后，他艰难的开口，低沉的声音好像钟鸣。

  “老红梅，抽了二十多年了。”

  “现在还有卖这个牌子的吗？”

  “很少了，至少在这里，我没见到过。”

    “老板，来几瓶酒吧。”看他来回搓动的手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同时，他把隐藏自己表情的墨镜摘了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才发现他皮肤比较粗糙，不大的眼睛，眼球却有点深陷进眼眶里，看年龄不过是23-24的光景。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啤酒，正倒着的功夫，他竟然哽咽起来，眼睛里有泪花在盘旋。他倒了两杯酒，给我递过来一杯，用他低沉的嗓音说着。

  “一起喝吧。”

  我笑了一笑，“乐意奉陪。”

  两人即喝酒，孤身一人即喝水。

                          （2）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城里，一待就是十七年。

  如果没有电子竞技游戏，他会跟许许多多的学生一样，从小学，到初中，升上高中，经过三年努力考个大学，开启他的人生。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在高一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复习的实在无聊了，便和他最好的朋友偷偷溜到网吧去玩。

    他有趣的发现，在网吧里，绝大多人都在玩一款电子竞技游戏，看到血脉喷张的刺激画面，他毫不犹豫的进入了游戏厮杀一番。

    他说，那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尽管不怎么会玩，可是有队友带着他和他一起在游戏里为了胜利使出浑身解数去奋斗，他体会到了游戏真正的快乐。

    那种快乐，是玩伴之间放声的大笑，共同体验到胜利的滋味，是一种纯粹的快乐。

    学习不好的他却对这个游戏有充分的天赋，经过几个月在网吧无休止的练习，他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的，他在这个小城里的网吧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高二文理分科的他随波逐流，选了大家都选的理科，但随着深入的学习，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吃力，成绩从中游，成了最后几名的常客。

  他开始自暴自弃，频繁出入网吧，在游戏里寻找快感。渐渐的，他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终于有一天，在打完一局比赛后，对方有一名玩家加他为好友，询问他有没有兴趣在游戏中继续发展下去。

    那条道路，他说，他现在都没有后悔选择。

    那是一条职业玩家的道路。

  那天晚上，他和那名职业玩家聊了一晚。下线后，他第一次没有直接就睡觉，而是坐在公园长廊里思考了一夜。

    他说，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也就是那一夜，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视游戏为洪水猛兽的那个年代，职业玩家被绝大多数人所不齿，许多人都不理解这个行业，若想在这个圈子里打出一番天地，必须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这条路实在太苦了。

    他的想法得到大多数人的嘲笑和不理解，唯独他的老父亲却支持他。

    “俺也不懂你说的电子竞技是个啥东西，听老师说你学习也不好，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就干呗，俺就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在自己选的道路里活的顺心。”

    老父亲质朴的话语让他泪流满面，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再苦，一定也要闯出一条路。

    他接受了那名职业玩家的邀请，加入了他们的战队，离开了陪伴他十七年的小城。

    他们的战队才刚刚成立，一点成绩也没有。他们没日没夜的训练，想着参加一个含金量比较高的比赛，获得赞助商了，战队才能步入正轨。于是，为了节省训练经费，五个十七八的孩子一天只吃一顿饭，一包烟五个人抽，抽的还是最便宜的三块五一包的老红梅，只是为了能提神。

    他说，那段时间虽然苦点累点，但却是最快乐的时光。五个人为了梦想一起努力拼搏，为了将才华绽放在舞台上而互相激励对方。

    那时，老红梅的味道已经深入他心，那不再是呛鼻的烟草味，而是拼搏的味道。

    最困难时，五个人连包夜的钱都凑不出来，只能睡在公园的长椅上。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向家里再要过钱，因为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选择，不能麻烦家里人，何况，家里人能支持的走这条路的，或许只有他了吧。

    就这么没日没夜训练了半年后，他们参加了市里举办的比赛，一路扮演黑马到底闯入了四强，在半决赛因为实力差距遗憾败北，但他们还是获得了2000块的奖金。在那个年头，2000块相当于一个普通白领一个月的工资。赛后他们奢侈的吃了一顿麻辣烫，五个人抽着烟喝着酒，欢声笑语。那是他们自己用手挣的血汗钱。

    尽管输掉了比赛，但赛后还是有赞助商看中了他们的潜力，并免费提供他们机器训练。用他的话说，日子终于走上正轨。

                          （3）

      再有了赞助商的支持后，他们训练的比以前更加刻苦，要求也更加严格，一天训练七八个小时都是正常的。

      在这几年里，他们也获得了许多比赛的胜利，他们渐渐有了名气，当地电视台里时不时会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有了自己第一批忠实粉丝。他们战队加入了职业俱乐部，每月拿着不算太多的薪水，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了，看起来，过的很不错。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训练拼杀中，他渐渐感觉到疲惫了，见到战队为了冠军频繁的换血更迭，卖出买进队员，一天一天加大训练量，在功利性商业化的背后，他发现自己离最初的热爱已经渐行渐远，自己只是麻木的面对游戏。

    一晃五年过去了，战队的五名元老如今也只剩他一个，其他的兄弟大多选择了退役，寻找新的工作。看着他们无声无息消失在电子竞技这个圈子里，他忍不住在想，未来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坚持不下去了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状态也在下滑，反应能力也大不如前，好几次训练赛都不能让俱乐部满意，在全国大赛前电竞媒体声称这可能会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比赛了，在这次比赛之后，俱乐部会甩卖他，引进新的人才。

    这就是这个圈子里的悲哀和残酷，只要你状态下滑，俱乐部就可以立刻解雇你，因为你不能给俱乐部带来钞票。

    在这次全国大赛中，他的战队有惊无险，每次都是险胜对手，跌跌撞撞进入了半决赛。在半决赛的赛点局里，由于他的糟糕失误，痛失良好开局，被对手反杀，把对手送入全国总决赛。

    他累了，需要休息了。赛后，队友面对记者的对于他的失误的采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4）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明天的季军争夺战，就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

    酒喝的越来越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里，他再度哽咽，两行清泪无声落下，渗透进木质的方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的声音里或许充满不甘，亦或是失望？我不清楚，我只是哭笑了几声，又给他倒满了酒。

    “对不起啊，让你听了我这么多的废话，我也是无人倾诉，真怀念我那帮兄弟……明天，我也可能会像他们，选择那一步吧。”

    “始终，没有个冠军啊……”

    他缓和了一下心情，冲着我惨白的笑了，拿起我给他倒满的酒，一饮而尽。昏暗灯光下刻出无尽的悲凉。

    我沉默了一会，从烟盒里抽出一只老红梅，点上火递给了他，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还熟悉这种味道吗？”

    “当然，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它是什么味道？”

    “当然是劣质烟草燃烧的呛鼻味道啊。”

    我摇摇头，对着他指了指他的心口，“这不是它的味道，这儿才是。”

    他愣愣的看着我，任凭烟草燃烧。

                          （5）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我们对于梦想，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彻底变了味呢？

      在这功利性的社会中，人们只是执拗的看着你最后的结果，成王败寇，而他也不例外，只是为了一个冠军始终坚持着。投身于大熔炉，我们早已经忘记，我们最初的心。

      你忘记了兄弟五人一起合作取胜的愉快，你忘记了兄弟五人一起抽过得一盒烟，你忘记了兄弟五人获得奖金后吃一顿奢侈麻辣烫的快乐，你的心里只有胜利，只有冠军，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成功，被人记住。

      是啊，谁不想成功，获得一番成绩，被人记住呢，尤其是在特别艰苦的道路上杀得满堂喝彩？

      可，这样的成功里，你会真的快乐吗？

      老父亲的话始终萦绕在脑间，是否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们丢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呢？

                          （6）

      那天晚上过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看报纸才知道，他原来就是电竞圈里的国服第二，久负盛名。

      在全国大赛最后一场比赛，我从电视里看到，他的战队取得了季军的名次。在赛后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他没回答过多的话语，但我现在始终记得，他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您说这是您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观望整个职业生涯，您对自己有什么评价？”

      “我始终不是一个合格的热爱者。”

                            （7）

      后来我把那盒烟收了起来，放到方桌旁边的木架上。

      如果有一天你推门而进，看到这个烟盒，好奇的问我，为什么要摆放这个烟盒。

      那我会微微一笑，给你讲述，三块五老红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