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鬼的少女(十二)
1
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屋里很黑,只有一盏昏黄的墙灯亮着。
我云里雾里,以为在自己家里,痛苦地思考:我为什么会喝醉酒?
我口干舌燥,抓着后脑勺,准备找水喝。穿上拖鞋,走了两步之后,才察觉到异样,低头一看,这不是我的拖鞋。
我环顾四周,这里不是我家里。
灵光一闪而过,我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
我倒在林天歌身上之后,就跟跌入黑洞一样,什么都不记得。林天歌对我的冷酷模样,让我异常陌生和紧张。
我疑心病犯了,他会不会生气?
我赶忙把床铺好,将枕头怕打平整。我的包就放在床头,我拿包时,方发现一旁放着一杯水。
我口渴难忍,做贼心虚似的,偷偷看了一眼门,然后飞快地喝下去。喝得太快,我被呛着了,只能压着嗓子咳了半天。
得赶快离开这里。
我怀抱着我的包,悄悄地走到门前,拉开一道缝,外面的灯开着,但貌似没有人。
我轻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我所在的是次卧,靠近玄关。我快步走过去,刚要穿鞋,林天歌在背后问我:“你干什么去?”
我打了个激灵,忙抓了抓头发,当做整理妆容。
林天歌又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转过身,一看到他,便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怔了怔,忙低了头,装作整理资料,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你不吃晚饭吗?”
我暗喜,莫非要一起吃饭?
我走过去,一直盯着他看,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林天歌被看得发毛,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不温不热地问道:“你不吃晚饭吗?”
我连连点头。
他却没有看到,抬起头,脸上的肌肉艰难地紧绷,生怕被人看穿他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一直笑着,说道:“我能看到你,真的好神奇。”
“有什么可神奇的。”
我“嘻嘻”笑着,说道:“还以为再见到你会哭,没想到却只想笑。”
林天歌的嘴角绷着笑意,正欲说话,门铃却响了。他清了清嗓子,吩咐我道:“还不去开门?”
“喔。”我点点头,恋恋不舍,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我走了几步,猛然一回头,却看着林天歌望着我笑。他立马收起笑容,像“呼”一下,收了一把伞那样,换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是什么意思?
是高兴呢?
还是高兴呢?
他食指叩了两下桌子,提醒我去开门,然后端起咖啡杯。
我忍不住问他:“天天,你想我吗?”
“噗”一声,他一口咖啡喷出来。
我忙走过去,拿纸巾给他,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林天歌瞟了我一眼,眼神甚是疑惑,他一定在想,丫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白。
这时门铃又响了,他说道:“你先去开门。”
“好。”
我打开门。只见门外站在一个妙龄女郎,穿着黑色吊带长纱裙,胸前开阔,丰满欲出,一旁开叉,又白又长的腿若隐若现,外面套着灰色的长衫。
我感觉她甚是面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她甫一开口,我立马猜了出来,她就是陆文萱。
“丫丫,怎么会是你?你的眼睛……”她换上迷人的笑容,“太好了,你的眼睛可以看见。”
2
我没有好气,问道:“你找谁?”
“我来找天歌。”她往里面张望,“我们约好一起吃晚饭。”
林天歌走到门口,他的白色衬衫溅上了咖啡。他对陆文萱说道:“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
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理会我,眼神里谜一样的波光一转。
林天歌自去换衣服。陆文萱换了鞋,径直走进来。
我重重关上门,看到她放在门前的高跟鞋,故意踢倒,方走进客厅。
陆文萱跟我寒暄:“真是好久不见。听说你被人绑架了,真是遗憾。”
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寸步难行、受她摆布的人了。当年所受的屈辱,虽犯不着还给她,但是也没必要给他好脸色。
我冷淡地说道:“都过去了。”
她却丝毫不受影响,热情依旧:“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关你什么事?!
“你要喝什么,我帮你倒?”
她一愣,眼神中藏有刀锋,笑道:“不用。谢谢。”
林天歌换好衣服走出来,陆文萱立马迎上去,问道:“我们去吃什么?”
林天歌看了一眼,决定不解释,对陆文萱说道:“你肯定喜欢吃。”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挎上包,也准备离开。
林天歌问我:“你干什么?”
“回家啊。”
他看看时间,说道:“就在楼下的餐厅。我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你不是还要向我汇报展览的情况吗?”
“我也饿了。”
“我帮你点了餐,一会儿就送上来。”
还算有点良心。可是我们之间,就只剩工作关系了吗?他越来越让我猜不透。
陆文萱挽了他的胳膊,他们一起出了门。
我重重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堆纸。我拿起一旁的铅笔,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画了个小人,在肚子上写了“林天歌”三个字,然后拼命在脸上打叉。
玩了一会儿,无意间把纸翻过来,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设计手绘图。
可是这张纸已经被我戳烂了。
扔也不是,却也无法挽回。
我把图纸展开,看到一个农家小院似的图画。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以前,林天歌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过。
“就是普通的砖瓦房,屋顶还是传统木结构,三间瓦房全部打通,使用大面积玻璃墙,阳光可以充分照进屋里。冬天我们就可以一起晒太阳。”
“建一个西厢房,尖屋挑高,门是一大块玻璃,里面是开放式厨房,和书房。一定要有很暖很大的沙发。冬天下雪,我们躺在上面,我念书给你听。”
“院子里种很多树和花草,养两只狗,一只猫。你一定可以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十几岁的年纪里,林天歌所设想的未来,都有我的位置。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我往下翻他的手绘稿。
有一张引起我的注意,他取名“雨声”。
利用木头纹路,以及不同材质,拼凑出荡漾的漩涡,犹如一滴雨刚落,尚有一滴将坠。
“滴答”“滴答”的雨声,呼之欲出。
图纸下端有一行字迹:计时两年完成的作品。
我湿了眼眶,想起那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他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滴答、滴答’的雨声,特别像我思念你的声音。”
他花了两年时间,来完成对我的思念。
3
林天歌说他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回来。
我看看时间,我等到一个小时零十分的时候,我接到了陈警官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是焦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丫丫,你爸爸突然大吐血,我们已经送到了医院。医生正在极力抢救。你赶快来医院一趟。”
我急匆匆地往外走,穿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穿不上。我哆哆嗦嗦地解开鞋带,才勉强穿好鞋。
我打开门,却看到林天歌正好站在门口。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转而眼睛里却有一抹惊喜。他以为,我们心有灵犀,我专门来为他开门,
我推开他,拔腿就要走:“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谈。”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是我……”
我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手背上还有一道伤疤,那就是我爸爸刺伤的。
虽然林天歌因祸得福,成为很有名的艺术品设计师,但是这其中的苦痛,只有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怎么能告诉他,我要去探望金建民,那个残害他的凶手。
“工作上的事情。”
“那我送你过去。”
我提高声音,拒绝道:“不用,不用,不用。”
林天歌见我神色慌张,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握了我的手,声音柔和地问道:“丫丫,你到底怎么了?”
这是我们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一下哭了。
我多想让他与我分担,我此时的忧虑和矛盾。我多想让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更想,让他与我一起探望我的爸爸。
我知道我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只想让他陪着我。
我擦掉眼泪,说道:“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你确定不用我送你?”
我的语气特别坚决:“不用。”
林天歌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去拿车钥匙。”
他转身回房间的时刻,我飞快地不见踪影。
坐上出租车之后,我想给陈警官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爸爸的情况。可是我翻遍了我的包,却找不到我的手机。
我想起来,接完电话之后,我一时慌张,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
可是我顾不得许多,只得先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之后,爸爸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三年未见,他不再以前那个好勇斗狠的金爷,而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浑身插满了管子,依靠氧气呼吸。
他眼睛紧闭,脸色发青,除了心电监护仪提示,他尚有生命迹象,他真像去世了一般。
我两股战战,扶着床头蹲下来。
陈警官在一旁说道:“医生说没有几天日子了。”
“他昏迷之前,一直‘金铛,金铛’喊你的名字。”
这时,陈医生带着一个医生走进来,我忙站起来,问道:“陈医生,你怎么回来?”
他笑而不答,只给我介绍他身边的医生:“这位是张医生,我的好朋友,抗癌方面的专家。以后就由他来负责你爸爸的病。”
张医生询问我爸爸的情况,我却一句都说不出,反而是一旁的陈警官详细做了回答。我不禁心生愧疚。
张医生嘱咐了几句,拿走了爸爸的病例和片子。
同一个病房的皆是胃癌患者,乱哄哄各种人间惨状。一个病人吃不进饭,全都吐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旁边的妻子哀哀戚戚地掉泪。
另一个病人病怏怏地叫唤着:“我要死了,哎呦,我要死了。”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说道:“301病床,谁是301病床家属?”
陈警官举起手来:“我们就是301病床。”
护士核查了病床前的号码牌,打开文件夹,笔记着什么。
我问道:“护士,有什么事情吗?”
护士没有抬头,说道:“马上转到VIP病房。”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是还没来得及办手续,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噢,有人已经办了手续。马上就可以搬过去。”
“谁?”
护士翻着文件,终于找到了签名,念道:“林天歌。”
4
原来,陈警官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是林天歌接到的。他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天歌挣扎了片刻,然后与陈医生通了电话,请求他帮忙找一个好医生。
他亦担忧我的处境,赶到医院,就站在病房外面。他想陪着我,可是却不想见金建明。
楼道里有很多家属打地铺,睡着泡沫地板。他知道我一定会照顾金建明,可是普通病房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他才为金建明办理了VIP病房。让我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
爸爸很快就转到了八楼的VIP病房。
我在护士台办交接手续,当我报出病房号时,护士抬起头多看了我一眼。
手续办完之后,护士问我:“请问您叫丫丫是吗?”
我有一些诧异,点头道:“是。”
护士拿出我的手机,说道:“刚刚有位林先生留下一个手机,请我们转交给您。”
我握了我的手机,想起以前使用过的盲人专用机。我被绑架之后,林天歌就是通过那只手机,找到我的。
世界上的巧合,都细思极恐。
幸而,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每个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最佳位置。
林天歌若是没有那场经历,或许现在的他,并不会取得如今的成就。可是,现在的他依然饱受后遗症困扰。
他患上了偏头痛,痛起来时,恨不能撞墙。他的睡眠质量很差,一点干扰,都无法入眠。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使右手恢复到基本自如的程度。但是一到天阴下雨,他的手就会隐隐作痛。
他到现在,每天都会花一个小时时间,做记忆训练。
他曾经心灰意冷到极点,认为自己是废物,差一点掉在抑郁的泥沼之中。他有现在的成绩,与他不屈的意志力不无关系。
如果说还有一点运气,那是因为运气偏好努力而坚强的人。
我回到病房,陈警官已经回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搬了一个椅子,坐在了爸爸身边。
他已经有了比较畅快的呼吸。随着他的呼气的节奏,呼吸机蒙上了一层蒸汽。
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树皮。脆弱的手骨,仿佛只要我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他有一只手表,特别宝贝,每晚睡觉,都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床头。可是,有一次和妈妈吵架,妈妈摔了他的手表。他一气之下,打了妈妈。
妈妈也不甘示弱,两人摔打成一团。
我在一旁“哇哇”大哭,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他喝止妈妈:“别打了,把孩子吓着。”
妈妈依然怒气难消,扔过来一只花瓶,打破了他的头。
我吓得止住了哭。
爸爸一把抱起我,血从他头上往下流,他捂着我的眼睛,说道:“铛铛不怕,爸爸和妈妈闹着玩呢。我们一点事情都没有。”
妈妈说他嘴里很少有实话,是个十足的骗子。可是,这个骗子离世的话,我就没有谎话听了。
姗姗来迟的血浓之情在我全身乱窜,因找不到一个出口,越来越汹涌,胸口越攒集越痛,我“哇”一声哭出来。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不是恨他,而是爱他。
多么深的爱,才逼迫我不得不恨他。
如今他就要死了,我才发现这个真相。他错过了什么,我又错过了什么?
半个月之后,金建明走了。
他精神好的时候,我曾推着他到外面散步。医院的连翘和榆叶梅开得正好,暖暖的阳光晒得人的肩头发烫。
他说话已经很困难,可是还是指了榆叶梅说道:“有一年,我们在这个花前,照了张合影。”
我们是指一家三口。
“她说这个花好看。”
她指的是我生母。
当年她为他生下我的时候,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你要找到她。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
5
他去世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所说的那张照片。他器宇不凡,她娇美如花。她抱着我,他拥着她。身旁的榆叶梅开满干枯的枝头。
榆叶梅先开花,后长叶。
花落叶长,永不相见,像极了我和他的父女缘分。
我心里堵着一湾眼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我一直安慰自己,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是最好的结局。
我回归原先的生活之中。
因为金建明生病的事情,我分身乏术,无法胜任林天歌展览的工作。王经理向他建议另外一个人选,而他宁愿把展览推后,也要让我来负责。
我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接手林天歌的展览。
这一次,伊莎贝拉再没有为难我,很是配合,展览进展很顺利。反而,她给了我很多专业建议,免了我不少麻烦。
期间,我和林天歌见过两面,不过公事公办。
我身上带着孝。见他之前,我曾犹豫过,要不要摘下来。但是转眼一想,这是爸爸人生最后的尊严,所以就一直戴着。
对于林天歌来说,那个“孝”字不断地提醒他,所经历的那个噩梦吧。
他已回到家住。
原先他住在酒店,不过是要把车库改成工作室。
之后,他沉湎于创作中,每天把自己关在工作室。有时我路过他家门口,隐隐听到锯断木头的声音。
我把住院费放在一个信封里,塞进了他家的门缝里。
这一天晚上,我准备吃饭时,他敲开了我家的门。
“你在吃饭吗?”
“嗯。”
他摸摸肚子,说道:“我也饿了。我可以蹭晚饭吗?”
“可以。”
我给他盛饭时,他站在我身后,双臂穿过我的肩膀,接过我手里的碗,自己往里盛饭。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却浑然不觉,看到碗边挂了几粒米,端到嘴边舔干净,然后说道:“真香。”
我装作取东西,抽身出来,打开冰箱。
林天歌放下碗,站在冰箱门另一边。我关上冰箱时,正好与他面对面。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我想了想,摇头。
“那天并不是和陆文萱单独吃饭,是一帮老同学聚餐。我和她没说几句话。”
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是这个。
我问道:“你干嘛跟我说这个?”
“本来想让你嫉妒的,看来完全没有用上。”
我笑了。
林天歌充满怜惜地看着我,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说道:“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上前一步,轻轻抱着我。我闻到了木头的甜香。
“你知道吗?他走了之后,我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以前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可是现在,他彻底不见了。”
我最后悔的,是到最后一刻,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我很爱爸爸。
真正明白自己,是有多难?真正明白成长的意义,是有多难?
成长教给我们的,是勇敢,而不是妥协。
是心安理得,而不是委曲求全。
妈妈答应莫叔叔之前,郑重其事地与亡夫做了告别。
“我不是杀人犯,我从未作恶多端,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随心所欲,从心而往。如果人们将此定义为‘自私’,那么,我也想自私得心安理得。”
“这些年来,我是人们眼中,安守妇道的好妻子。可是,我却不是一个好的自己。所谓世俗的压力,不过是我懦弱罢了。”
“我放下你,不是忘记你,而是替你放过自己。说来可笑,将近五十岁的人,才开始学习什么是勇敢。”
成熟,向来与年纪无关。
当有一天,你可以无畏地,去看自己的失败、阴暗、懦弱、迷茫、缺陷,而不是掩饰,亦不是逃避,无论是多大年纪,成长才刚刚开始。
曾经的我们面对未知,是那么的恐惧。为预见的风险,而裹足不前,却忘记了人生,就是跌倒了,再爬起来。
我希望,我可以学会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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