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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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屏幕亮了又黑,那几张照片已经再也看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她颓然垂手:没想到,我刘梅一个退休的老婆子,竟然还要学小年轻去斗小三。

1

周乐是入职两年的新教师,给学生讲完暑假注意事项,口干舌燥地回办公室,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帮着刘梅收拾东西,“刘姐,明天开始放假,你就算正式退休了,我可太羡慕你了,苦日子可算熬到头了。你后面打算干什么去啊?”

刘梅笑了笑,给她递上水杯,示意她喝一口,“都老骨头了,还能干什么去啊!回家当老太婆呗!”

“哪有这么年轻的老太婆啊,不许这么说!刘姐你这么好,我真舍不得你走。以后我要是再失恋了,可没人给我带好吃的、安慰我了。”周乐抱着水杯装可怜。

“傻丫头,好小伙等着你呐,刘姐就算退休了,你也常来家里吃饭,刘姐还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刘梅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小同事,这丫头年纪小,一天咋咋呼呼的,莽莽撞撞,办公室有她就特别热闹。

其实她一早就计划好了,她要和老伴儿郑文杰一起去“清安”住段时间,那是老伴儿的家乡。他早年为了工作背井离乡,最大的夙愿就是回去看看,可他非要等刘梅退休了一起去。现在终于等到刘梅也退休了,老两口可以一起启程了。

郑文杰在书房挥毫泼墨,听见刘梅进门,连忙迎出来:“回来啦?今天庆祝你退休,咱不在家做饭了,我在天虹轩定了位子,请你吃饭!”刘梅闻言莞尔一笑,老郑头就你花样多!她去衣柜挑了一件好看点的连衣裙,来到客厅,郑文杰抬头一看,眼睛含笑:“老太婆身材真好,这跟年轻时没什么两样嘛,美极了!”

2

这个暑假跟以往的假期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要开始准备去清安的一系列东西了。家里的东西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每天忙个不停,不过这以后的假期还长,也不着急,就慢慢收拾着。

自己的手机,每天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都是周乐那个小丫头发来的照片儿。她说假期打算走访一下自己的第二故乡,算是熟悉熟悉环境。来这里两年啦,也没到处玩一玩儿。于是每天骑着个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瞎串,遇着好玩儿的就发两张给她看——她是真把刘梅当自己的亲大姐那样去亲近。

出事这天刘美正在家里收拾衣服,琢磨着有些衣服是不是可以扔了,有些衣服可以捐了。

手机叮铃一声,是微信的声音,“这小丫头,又上哪儿野去了?”掂起手机,想着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树好吃的店,结果,手机里的照片让她脸上的笑凝固了。照片上是老郑,挽着他胳膊的是个年轻姑娘,姑娘真好看哪,长头发,白皮肤,笑得像朵花一样。老郑呢?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脸上的表情温暖和煦,就像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别说,老郑虽然老了,还是挺有文化人的气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了,一看是周乐,她在那头着急的说:“刘姐,这是郑哥跟谁呀?是不是小三?要不要我上去替你先打一顿?”刘梅缓过神儿,清了清清嗓子,说:“没事,那是你郑哥的外甥女,你玩你的。”

傻丫头,还是这么莽撞,这也许……也许不是周乐想的那样,也许只是老郑的学生。对,是学生。

可她心惊于丈夫的神情,那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满足和开心。那是,一个陌生的丈夫。

刘梅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午。

她觉得自己像是遇见了一只野猫,自己不忍心打死它,就只能把它揣到怀里,忍受着它时不时伸出爪子抓一下心挠一下肺。

3

自收到照片以后,刘梅就再也没办法全心全意不带一丝怀疑地看待自己的丈夫了。

越看越有问题。她怀里的揣着的这只不请自来的野猫,也越来越不安分了。

郑文杰每周三次去老年大学学习书法,每次去之前都要在镜子前照很久,每次回来都要在书房呆很久。他频好几次,他对着自己欲言又止,眼神里全是疑虑……

刘梅都忍住了,忍着不去问、不去想。她拼尽全力按住那只躁动的猫,不让它蹦出来打扰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安稳了几十年,工作环境人际单纯,夫妻和睦,如果发生什么波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被工作和家庭的围城保护地太好了,外头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惊吓到她,让她缩回去,即使城墙现在有了一丝裂缝,但暂时还是安全的。

她照常做饭、打扫卫生、收拾东西。半颗心在自己这儿留着,半颗心跟着老郑飞出去,却因为找不到他,而晃晃悠悠落不了地。

“叮咚!”门铃响了。

“他忘带钥匙了吗?”刘梅扔下手里的抹布去开门。猫眼里却映出了一个年轻姑娘,长头发,白皮肤,笑容像一朵花。

起风了,墙似乎开始摇了。

4

姑娘搀扶着郑文杰走进来,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刘梅笑着说:“阿姨好,我叫吴莹。郑叔叔有点中暑了,我就给他送回家了。”刘梅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搀着老郑。老郑脸色苍白,眼神闪烁,不敢看刘梅。

一阵忙乱之后,老郑躺在卧室休息。吴莹拎起包就要走,刘梅握着自己的两只手送到门口。

“阿姨,听说您要和郑叔叔要出远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们当个向导?我对清安还是蛮熟悉的。”吴莹笑眯眯地看着刘梅,似乎有点戏谑,又带了点嘲笑。

看着她的神情,刘梅心里燃起一团火:为什么她会知道?!她又知道多少?!她这是什么意思?上门来挑衅吗?可恶!定了定神,她保持住了一贯的涵养:“谢谢你小吴,不用了,你郑叔叔对那里挺熟的。”

吴莹轻笑一声:“可不是?郑叔叔是挺熟的。那我等着你们。”

等着什么?为什么要你等着?刘梅动了动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吴莹就转头下楼了。

刘梅有些困惑,更多的是难过,这个吴莹明显话里有话,但自己却什么苗头都抓不住,老郑!你究竟在干什么?

晚些时候,刘梅端着一碗粥进了卧室,老郑听见她进来,自己坐了起来。两个人相对无言。

“如果再不问清楚,也许我对老郑就存着疙瘩了,那样的日子过着糟心。”刘梅想着,于是她开了口:

“老郑,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好怎么跟我解释了吗?”说着,把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递给他。

郑文杰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又垂下头:“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最近有点事……过来这里看看。”

“既然是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在家里招待?非要跑到那么偏远的巷子里?她为什么……跟你那么亲热?挽着胳膊?咱俩出门都不这样!今天,今天又是和她出门干什么去了?闹成中暑才回来?”刘梅越说越生气。

郑文杰抬头看着刘梅,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刘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但我们确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就是个晚辈。为什么挽着胳膊……也许是我太高兴了,高兴。咱俩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一个晚辈,我一时高兴,就没拦着她,今天也是……”

刘梅拧着眉头:“你还是没说实话,为什么藏着掖着?刚刚那个吴莹,她说什么她对清安熟,要给我们做向导。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这么说的?唉!这孩子,还是有些怨我。”老郑发愁地抱着头,随即抬头看着刘梅,“不过,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刘梅,你相信我。到了清安,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5

清安是个小镇,十几年前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现在发展地快,农民都住上了楼房,十字街口也一片繁华,当地的农民时不时出来摆摊,卖一些自家种的蔬菜瓜果。

刘梅跟着丈夫四处瞎转。这一周以来,她看着丈夫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四处转悠,不停地念叨:这里的河不一样了,那里的老房子不见了,刘哥也去世了之类的话。看着他心心念的家乡,他发现自己早已是个异乡人了。

刘梅一直等着,等着他告诉自己关于清安的那些“欲言又止”。可是郑文杰似乎忘记了,刘梅也就不着急——急什么呢?也许那些话,她根本就不想听。

吴莹就是在这样的拉锯中突然出现的。

“郑叔叔,刘阿姨,我来给你们做向导了。这清安跟以前不一样了吧?”吴莹还是笑眯眯的,郑文杰有些吃惊。

“莹莹你怎么来了?你……唉!”

“我怕你忘记怎么走啊?看你们这几天走来走去,一点儿也没有上山的意思,果然你是忘记了?所以我来给你带路了。”吴莹笑着笑着就黑下了脸。

郑文杰有些讪讪的笑了一声。刘梅见状上前一步,“走吧!小吴,不是说要上山?”

余下两个人都有些吃惊看着她,刘梅微笑着点点头。

6

山上光秃秃地,几棵树歪七扭八地长在那儿,一副没人管的赖怠样儿。

这儿也确实没人管,除了清明节,谁还愿意上这儿来呢。

吴莹带着他们在一个墓碑前站住了脚,对着郑文杰说:“你看看吧,这就是我妈的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郑文杰闻言有些颓然,他站立良久,最后跪了下来。“吴玉,我……我来了,我对不起你。”

刘梅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他。

吴莹也跪了下来,点上自己带来的香。“妈,你心心念的人来了,你看,他现在活的挺好,你再也不用担心了。你看,我也来了,没跟他翻脸,我还跟他父慈子孝了好一段时间呢!你开心吗?妈……妈妈……”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这是个孝顺的好姑娘。老郑啊老郑,这么多年了,你藏着的就是这个吗?”刘梅在心里笑话自己,“打什么小三,真正的小三原来躺在这儿,死人怎么打得过呢。不对,看这个情形,也许自己才是那个'小三'!世事难料,看来我也逃不开啊!”

郑文杰多年的愧疚在这一刻爆发,他痛哭流涕,他自陈有罪,多年隐藏的情感终于在墓前压倒了他。

那是那个年代常见的事情了,知青下放到农村,青春真好,在哪里都压不住。淳朴的农家丫头接过了知青手里的花,她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而且他还读过那么多书,跟村子里的小伙子不一样。回城的口子一开,知青的心也从这个口子溜了出去,农村不是他的归宿,却是她的根。于是知青回城了,和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结婚,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人生总有缺憾不是?留下姑娘自己一人在当地过活,彼时姑娘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但知青知道她的存在时,孩子已经懂得了恨。孤儿寡母在农村有多难过活自不用说。孩子长大了,姑娘也老了,不行了。

孩子找到当年的知青,她对母亲有多爱就对父亲有多恨,她对母亲的爱却不忍再对父亲恨。于是,在母亲去世后,孩子强忍悲愤,与父亲相认,权当完成母亲遗愿,也一补自己的缺憾。

这个故事里,刘梅是个外人。

7

刘梅和郑文杰回去了,清安在彼此心里再也不是个清静安乐的地方了。

回来后,那个其乐融融的家似乎就像个梦,梦醒了,两个人都有些迟钝。

郑文杰两头愧疚,不,逝者已逝,他更无法说出口的是对女儿的留恋,多年无子,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儿女缘了,上天惩罚他却也原谅了他。

只是不知刘梅有没有原谅他。

他比往日更殷勤,刘梅也比往日更沉默。

刘梅终究还是刘梅,她远比自己想象地更强悍些。

一日,她泡上茶,请郑文杰坐下,“老郑,自打回来后,我算看明白了,咱俩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咱俩都退休了,到死还得个十来年,以后如果这么过日子也挺没意思的。”

郑文杰听她这么说有点着急:“不,刘梅,都是我的错,不过这都这么些年了,莹莹也长大了,不影响什么的。你不是想退休后好好旅旅游,四处看一看吗?我陪你去,这事儿就让它翻过去不好吗?”

刘梅摇了摇头:“不,老郑。我在乎你,否则也不会跟你过这么久。正因为在乎你,才不愿意你前半辈子对她愧疚,后半辈子对我愧疚,我愿意你谁也不愧疚,好好再开心地活着。”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郑,你们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姑娘当年爱错了人,肚子里有了孩子了,那个人也就跑了。姑娘只好哭着打掉了孩子,可是老天爷惩罚她,罚她再也生不了孩子,罚她再也没人敢娶。知青回城好啊,知青回城了,她就有人要了。老天爷真是公平啊,做错事儿的人一个都没落下,都活的那么不痛快!哈哈”刘梅笑出了眼泪。

“刘梅……你……”

“所以啊老郑,咱俩就别这么耗着了,没意思。以前我怕被人议论,你怕呆在农村,现在不怕了,不怕了!你想想那座坟,想想那个人,咱们俩啊,以后想怎么活怎么活,退休了嘛!抓紧时间!”

“刘梅,你这是打算跟我离婚?”郑文杰似乎听明白了。

“不离,咱们这么大年纪了,离婚又能咋样,还不如留一个人,谁先去了,还有人可以送一送。”刘梅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老郑,我明天就走了,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要不习惯呢,就跟我打电话,我给你说说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估计比这个城市大多啦!这个地方,我早就呆够了!以前以为清安是个好地方,现在看来,好地方得自己找。吴莹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明事理,还有气性。我挺喜欢的,你估计更喜欢。我不在家,就让她没事儿就来家里坐坐。就说刘阿姨欢迎她,让她别怪我,你都老啦!她还有时间做个有父亲的孩子。”

郑文杰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妻子,她原来是这样的吗?那么豪气,那么洒脱,平时那个刘梅去哪儿了?

8

是啊,平时那个刘梅去哪儿了?也许是那个清安山上孤独的坟,它在冥冥之中告诉刘梅:人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怕的。

是啊,害怕什么呢?世事难料,她刘梅逃不开,也就不逃了。

工作的墙、家庭的墙轰然倒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被保护了,而是被禁锢了。现在,她终于自由了。

刘梅退休了,她像想象中的那样,去过自己的退休生活了,至于以后还会发生点什么,谁知道呢?毕竟,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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