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路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您的名字是?”

“李石。”

“姐姐!这位爷爷说他真的是李石!”十四五岁的男孩睁大了眼睛。

“李石爷爷!我们从历史教材上看到您……弟弟想来了解一下关于您的故事,听说您的意识仍存在于镜世界里,就冒昧赶来了——想不到您真的没有把隐私权限关掉,请您原谅我们的唐突……”女孩说完,局促地深鞠了一躬。她看起来和男孩年纪相仿。

“孩子们好,”李石爽朗地笑了,“想不到到现在,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头子。能跟如今的孩子们聊天真是幸福。看来把意识留住是件好事。”李石笑着转头看向妻子方娴。

两个孩子一齐肃穆地抬头看向李石,他五十岁左右,留着利落的平头,国字脸,下颌宽大,棱角分明;身上穿的浅蓝色带CNSA标志的衬衣,是和他在教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装束。不同于教材资料里他洞穿时代的锐利目光,镜世界里的李石眼神平和,显出旧时代人特有的憨厚。

李石让AI放置沙发茶几,方娴招呼两人坐下,她笑着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孩子们,你们想听我说些什么故事呢?”

“外星人!李爷爷,我想了解关于外星人的事!”男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我确实参与了‘星晕’飞船残骸的捕获行动,”李石抿了一口茶,“但是里面没有活着的外星人。我只能记得相关的一些事,还想听吗?”

“没事的李爷爷!其实我更想知道,‘探险者的馈赠’到底给了您怎样的震动,让您决心走上一条如此伟大又如此孤独的道路?”女孩诚恳地问。

“哈哈哈,谈不上伟大。”李石倚在沙发靠背上,微微眯上眼睛,开始陷入回忆。

当然,他更多是为了缅怀过去的自己而回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路。

父亲总是这样告诫我。

而我的使命,注定和漂泊在柯伊伯带的飞船残骸息息相关。

2081年11月2日,我的出生日。同一天,各国政府同时发布了在柯伊伯带发现外星飞行物残骸的消息,该飞行物被官方命名为“星晕”。有太多影像资料记录了那天里人们的反应,成年之后的我无数次地审视那些片段:立体城市繁华纷乱的中心区里,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陆陆续续地从街道空域降落到地表,如同历史上扑向麦田的蝗群。每个人的眼睛都直盯着手腕上弹出的全息屏,神色慌张,四处张望,面面相觑,交谈与惊呼不绝于耳。其中一位老人站在街道中央,面对此景眼神呆滞一言不发,后突然颤抖不已,仿佛陷入谵妄。

这一幕被拍摄下来,并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许多年后,这一天被称作“人类的第一次战栗”。

在那一天,我的父母并没有空闲去顾及这所谓历史性的一刻。他们只是匆忙飞往医院,等待那位来自欧盟的代孕者分娩完成。

人对自己出生那天的事情总是格外上心,就比如,我对我的代孕母亲和那艘飞船充满了好奇。

小时候,我曾许多次问我母亲,我的代孕母亲长什么样子?母亲会用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语气告诉我:“代孕者能算母亲?代孕者算不得母亲。不过,她是我和你爸爸去欧联仔细挑选过的人,确保了干净健康……”

父亲从我记事起总是告诉我,说我和那艘外星造物“星晕”之间一定有什么奇妙的缘分,所以那上面的秘密,理应由我来解开。在二十一世纪的八十年代,每天大概仍有20万人出生,也就是说,像我一样和飞船“有缘”的孩子,也足足有20万个——我实在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但偏偏那艘飞船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曾把一些童年时的玩具保留到工作之后,比如,一枚长征Hall35火箭的模型——这款后人眼里落后的原始火箭长征Hall35,却是当年航天领域的巨大突破,那可是第一艘装有大推力霍尔推进器的飞行器——我和霍尔推进器的缘分不止这些,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时候我缠着父亲给我讲述霍尔推进器的原理。他解释说,传统的化学推进器是喷射热气流来获得推力,而霍尔推进器则是喷射离子流。我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解释,但其实我明白,不是父亲有意敷衍我,而是,我当时的知识体系并不足以理解更深层的原理。那个年代里,人类没有脑机通讯接口,出于对伦理的忌惮,针对人体的克隆、改造都被视为犯罪,所以我们学习知识需要付出不少的时间与精力。好在我的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在二级教育时就修完了微积分、经典力学、电磁学等基础知识。到如今我仍能记起,13岁的我怀着朝圣的心态读到霍尔效应时,为它居然能应用为引擎的想法而惊叹不已。


三级教育结束后,我考入了刚刚合并的华北学部,并如愿进入了航空航天专业。

在那里我完成了我的四级到五级教育。航空航天是极其受欢迎的专业,那时传统计算机行业盛宴已尽,对于复杂非线性系统的新型控制理论取得重大突破,再加上霍尔推进器的应用,人们具备了坦然抬头仰望星空的资格——人们低头兜兜转转,相互倾轧了这么多年,终于穿过了危险的丛林,眼看前路广阔,抬头即是满目繁星。我常常在从实验室返回宿舍的校车上望着深紫色的夜空,在校车螺旋桨的轰鸣声里遐想,那艘外星飞船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我又该如何前往柯伊伯带揭开这个秘密?

相当幸运,和我志同道合的同学有很多。校车飞行时他们也会倚靠在车窗看天,不必说,我们都做着同一个梦。

合并后诞生的华北学部,代表了中国航天教育及科研的最高水平。来到这里的学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们一起研读更前沿的数学理论,更精密的控制方法,更尖端的物理知识,我们讨论相对论下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的变形,讨论如何提高霍尔推进器的比冲,当然,也讨论那艘漂泊在柯伊伯带的飞船。

讨论飞船的不止我们这些科研预备军;上到政要官员,下到平头百姓,谁不好奇那个来自陌生星球的造物呢?谁不想了解其中的故事呢?可是我们对它的了解实在太少,能公布出来的信息只有几张图片:在两块小行星之间,隐匿着一个小小的四角星,形状规整对称,并且有着和小行星截然不同的光泽度。估测该飞船并不庞大,全长仅50米左右。我十七岁那年,多国联合进行了一次深空探测行动,举多国之力发射无人探测器,计划捕捉柯伊伯带的飞船,并将其带回木星轨道以供研究。与此同时,作为飞船捕获计划的配套设施,位于木星轨道的空间站于同年正式开始搭建。

许多谣言随之而来,有的说“星晕”是某个秘密起飞、中途撞毁的人类飞行器;有的说那并非人造物,而是某种晶体的大型结晶;也有的说那不过是政府转移社会矛盾的手段,实质是当权者的阴谋。对此我嗤之以鼻。那时候我太傲慢,以为科学和技术就是未来的全部,而过分轻视社会上的暗流涌动——我太过迟钝,在社会上的各种思潮已经开始勃发时,我对政治上“左”和“右”的划分还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我只知道有些学生在课下去游行,他们会喊口号,会在网络上展开辩论和骂战,他们常说“大公司必然胜过小作坊”,还有“打新补丁的裤子不是新裤子”,我不理解里面的意思,只是因为周围人念叨的次数太多,我也把它们记住了。

一次我去上选修的社会学课,课间无心地嘟囔了一句“打新补丁的裤子不是新裤子”,旁边的人听到后,转过头仔细地打量我。我扭头看他,那是一位穿着正式的老人。他开口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说,“你刚刚说,‘打新补丁的裤子不是新裤子’,我知道你们意有所指,但我想知道,你,你们为什么这么想,怎样才算是‘新裤子’?”

我如实告诉他:“抱歉,我就是听见别人都这么说,不自觉地也说出来了,其实不懂它的意思。”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尴尬又礼貌地微笑,再缓缓转过头去。我看得出来,他相当失望。

我有些于心不忍,就对他说,“但是我很想知道那句话是怎么回事,我是真心的。先生,如果您知道的话,麻烦给我讲一讲。”

他又转过头来,问:“小伙子,你是学什么的?”

“航空航天五级教育,引擎方向。”

“哦!但是很可惜,我对那句话也是一知半解。直觉上很有道理,但是没有实打实的理论支撑,我不敢妄下定论。要不然,我又怎么会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修社会学呢?”

那堂课后,我找到老人询问他的身份。他打开全息屏甩给我一页名片。

粗略一看:生物工程,张柏教授,七十二岁。

从那之后我才开始关注社会、政治话题,并研读相关书籍。我尤其着迷于二十世纪的社会主义历程,虽然计划经济和那时的生产力并不相吻合,走了一些弯路,但集体、团结、理想的力量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好像那时候的人们没有那么多过于自我的想法,谁都没把自己太当回事,相应的,也省去了不少摩擦和麻烦。

我常把我学习到的东西告诉张柏教授,他也喜欢和我就社科问题进行讨论。我十分敬重张教授,可以说,他开启了我看向人群的心智。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次谈话是,张教授说:“果然是你的家庭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拥有百里难挑其一的家庭条件,所以很难去思考太现实的东西。当然这对你专心做科研反倒是好事。”

他顿了顿,开始缓缓讲述:

“我小时候,家里的条件远远不如现在。我父母都忙着工作,他们都是程序员,父亲做嵌入式开发,母亲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我一天里见不了他们几面;即便下班后,他们也是疲惫不堪,哪能顾及我呢?因为家里供着二百万的贷款,这份重担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任何娱乐都成了罪过。房产是最保值的投资,他们累死累活只为了堆砌了账户里的一串数字,这种事情,你应该很难理解吧。”

“小伙子,还有更难理解的。随后的历史你知道了。三战开始,房地产泡沫崩盘,我父母耗尽青春供养起的房产成了废品,这可不只是一次失败的投资。”

他戏谑地笑了。

“这还没完。我父辈的父辈,我的祖辈,他们处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期,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很多工人,这意味着大失业大下岗。我的祖辈因为全家失业几乎走投无路,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我祖辈认识的下岗工人里甚至有人卖淫为生,你能想象吗?”

“我靠读书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借着三战后的时代红利,终于成功跻身所谓的‘小资产阶级’的行列,我为此骄傲了很久,却在最得意的时候受到了最残酷的惩罚,直到人生暮年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可笑……”

“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但也容易被理想蒙住了眼睛。我想告诉你三句话,这三句话我想了很久很久,全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把张教授接下来的这三句话录了下来,并且反复观看,这段录像陪伴了我许多年。

“第一。人人都知道,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适应。关键在于生产力,因此,科学、技术才成了人类永远的追求。可是——科技能改变的,不仅仅是生产工具,还可以改变组织形式,就像以如今的信息化水平,顺利运作计划经济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在必要时——科技可以改变我们本以为亘古不变的架构。”

“第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漫长的时间尺度上,两样东西任何微小的差异都可能造成截然不同的结果。历史一再证明,大潮当头,社会之船总是为了躲避最近的浪尖,而忽视浪尖之后涌来的滔天水幕;但历史同样证明,如果在大潮中为了躲避未来的巨浪而一直不顾当下的小浪,那坐在甲板前端被淋湿的人们在巨浪到来前就会把船掀翻。”

“第三。坚持以阶级的眼光看待问题。抓住这个主要矛盾。”

我至今能记得张教授告诉我这些话时庄重肃穆的神情。那三句话像三个谜语,我隐隐感觉以后某个特殊的时刻会需要它们。但没想到,这三句话引领我做出了后人所熟知的那个决定。

再后来几年内的国际政治风起云涌。美洲作为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也被镰刀锤头打出一道缺口:先是巴西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后是墨西哥脱离美国再度独立。仿佛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二十世纪“赤化全球”的口号不再是梦想。

国际共运的理论研究也再度抬头。一方面,国内设立的上海、长春、喀什、遵义四个社会主义试验基地,取得了部分成效。据华北学部的相关学者说,试验基地的社会运作仍然需要相当多的人为干预,算不上完整的运作闭环,它和二十世纪的计划经济并没有本质区别,正是所谓“打补丁的社会主义”。一部分学者认为,该现象的原因是人们的思想文化滞后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主义的平稳实施只需要继续等待时间即可。而张柏教授等工程型学者反驳说,这是由人类本身的特质决定的,需要进行某种深刻的改革,才能突破桎梏,达成新的社会形态。我倾向于认同张教授的一派,但是到底需要哪种改革,需要在什么地方改革,我们谁也说不清楚。


毕业后我仍留在华北学部的研究所工作,就像我幼时的梦想一样,我准备揭开“星晕”的谜团。经过八年的重重选拔,我荣幸地进入该计划的核心团队,也就是说,我将是第一批飞往木星轨道接触外星飞船的人类。

期间我结识了方娴,她是个年轻作家,我常和她讨论社会上的“新思潮”,后来我们相恋并结婚。

随着和张教授的认识逐渐深入,我也慢慢了解他所研究的领域。张教授曾完成过大鼠和家猫胚胎的体外培养,之后我在他的实验室里见到透明的玻璃容器,里面充盈着淡黄色的浑浊液体,液体里悬浮着某种鱼一样的生物。问过才知道,那是一枚猩猩胚胎。我时常在工作之余到张教授那边和他聊聊天,也眼看着容器里的小猩猩一天天发育得完整。在小猩猩出生之前,八十多岁的张柏教授却突然被捕入狱。

至此我才知道,在容器里的不是什么猩猩胚胎,而是切切实实的人类胚胎,那是一个胎儿。

张教授一生无子无女。他告诉过我,他爱人当时坚持不代孕,却在生产时因羊水栓塞而死。这是他一生的痛苦。

张教授曾在第四教育时专门研究过鲑鱼的常态化养殖技术。野生鲑鱼在繁殖期是需要洄游的。它们逆流而上几千公里,在中途可能被鹰和熊猎杀,被人类捕获,被坎坷困死,最终的幸运儿,才有幸回到它们出生地的淡水河流中产卵,随后力竭而亡。

“对于鲑鱼这个群体而言,以死掉的鲑鱼个体为养料,哺育了河流沿岸千余里的生灵,并不影响鲑鱼物种的延续。但对其中的鲑鱼个体而言呢?呵呵,幸好鲑鱼没有意识和知性。”

“我的爱人是一名优秀的社会学研究者。她不该像条鲑鱼一样死去。”


张教授入狱一个月后,我跟随载人飞船“燧人号”,将花费10个月时间前往木星,与被捕获的“星晕”会合。

躺在燧人号的舱位上,我静静等待着起飞时刻的到来。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我的心跳声,舱体的震动让我恍惚又迷乱;惶恐,惶恐,像是在钢丝上行走,在刀锋上奔跑,最终爬向那个我梦寐以求的真相。

点火了。

压迫,压迫!那剧烈的推背感——

失重,失重!仿佛在坠落……无休无止地坠落。

在太空回望地球,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陆地,纯粹的海蓝好像如糖纸般轻薄易碎。所有伟大的造物在此等尺度下无不微小如尘埃,人们囿于这个蓝色星球,蝇营狗苟,穷尽一生。

因此和“星晕”的接触,不仅是我的愿望,也代表了人类的一次成长。


前几周的飞行还算让我心潮澎湃,之后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单调、无聊的生活,它就和宇宙一样,和宇宙一样的空旷虚无。没有可供参考的标志物,我甚至很难有“行进”的感觉。这十个月里,我仍然关注地球上的新闻,其中一则热点新闻是,多名东南亚的代孕者因身体原因自主堕胎后被刑拘,引起全球范围内众多代孕女性的集体抗议。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代孕出生的孩子,看到这则新闻总有难以言喻的悲伤。这件事不可能会掀起什么波澜,那些代孕者大都是来自贫穷国家的可怜人,付不起学习的时间、经济和精力成本,仅剩的体力工作也无法竞争,被时代抛弃的她们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历史上的两性矛盾曾十分剧烈,到二十一世纪后半叶渐趋平缓。飞往木星的这十个月里,我渐渐有了自洽的想法:中上层社会的女性卸下了生育之苦,获得了完全的平等、诚挚的尊重和全面的发展,代价是被时代所抛弃的底层女性被推入以代孕为首的一系列陷阱之中,互联网的透明化、分层化甚至让底层人被剥夺了舆论的声音,她们徒然沉默地旁观着这个号称“进入两性平等新纪元”的陌生世界。

我在想,为什么在比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更文明”的现在,反而没有人替底层的女人男人们说话?难道话语权能让人维持形体的显现,失去了话语权的人只配隐形?

如果这个答案在二十一世纪前半叶尚且隐晦模糊,那如今,它已经呼之欲出了:

阶级,阶级矛盾。身份政治不可能在所有时候将人们分割,根本问题在于阶级矛盾。

远处已经能看到木星的大红斑。我对着木星的那只红色眼睛暗暗许愿:等揭开“星晕”的谜团后,我后半生的事业将是去实现真正的“平等”。

而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两件事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同一件事。


在我们并入木星轨道的三个月后,被深空探测器捕获的“星晕”也进入了同一轨道。我们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那只四芒星,看到它光滑的表面扭曲地映出木星的花纹,显现出一种邪性,又或者说神性;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只能用极端的期待和恐惧来描述。

探测器和木星空间站顺利对接。机械臂在“星晕”周围布置好密封合成膜,几次扫描测定后,我们第一批队员从工作舱进入密封膜内。

我终于和星晕面对面了。

它距离我只有十米左右,四芒星的形状在这个距离下,像一柄怪异的十字架,某种钼合金制作的舰体显出灰白的色调,表现着一种冷淡、严肃且克制的情绪;舰体相当光滑,在上面能看到我自己身穿防护服的镜像;细看能观察到浅浅的花纹以一定的规律排满整个舰体。四芒星的四角呈辐射状延展开,整体的线条柔顺而优美,却在边缘处收成一个锋利的锐角,让我想起野兽的獠牙——人类总是对尖锐的物体抱有警惕。“星晕”整个舰体的设计元素极不协调,就比如尖角与曲线,镜面与花纹,矛盾之中不由得令人相信,这种设计里一定隐藏了某种更高级的审美,更先进的科技,更深刻的哲学;有着这些特点的造物,绝对不可能属于我们的文明。

星晕背面的构造比正面要复杂得多,显然动力装置都布置在这里。逆向研究它们的技术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因此我们选择优先探查星晕的内部结构。经过扫描发现,星晕背面中心的圆形薄部件应该就是舱门。相关人员用专业工具多次钻取样本,结合扫描结果,形成了舱门结构的大致模型。我们按照模型将舱门小心地切割开一个入口,星晕内部的空间赫然显现。

我们派遣了五只搜查机器人进入舰体内部。初次见识陌生文明的我们,简直如同出生的婴孩,眼见得种种装置结构精巧复杂,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经过几个小时的探查后大致可以了解到,舰体中心是工作区或驾驶区,四芒星四个尖角内的布置不一,用途应当也各有不同,其中一个当时我们认为应该是生活区,因为11具外星生物遗体中的7具在那里被发现,并且固定在盒装容具内。它们是碳基生物,身体的形状和他们的飞船一样,由四条腕足构成一个四角星,身体扁平,每条腕足下各有三条小触手,颗粒状的感觉器官就分布在这些触手上。个体的体型、形态差异大,11具外星人遗体中,有5具遗体全长约140厘米,每条腕足长约50厘米;2具遗体全长约110厘米,四只腕足不对称,其中一个大腕足约40厘米,三只小腕足长30厘米左右;还有4具遗体几乎只剩一只约20厘米的大腕足,另外三只腕足小得可怜,仅有一支钢笔大小。

工作人员按照预案,把外星人遗体保护好,等待分批进行下一步的研究。短时间内想要逆向研究“星晕”文明的科技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留足了首次考察的资料,汇报给地球方面,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再后来,我们破译了“星晕”文明的文字。也多亏它们留下了丰富的的影像资料和逻辑严密的自破译系统,从图形到数学表达再到语言,光是破译就花费了我们16个月的时间。后官方对它们的物种命名为“Alien Explorer”,简称“AE”,意为“外星探险者”。

其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十一位AE的其中一位写下的日志。

AEα1号第1篇:

我们逃出来了。

实验室的3艘验证艇全部放飞,每艘荷载8人,其中α性别6人,β性别2人。但起飞中途被击落两艘,所以从现在开始,这个文明只剩我们这艘飞船里的8人。我不知道这该称为幸运还是不幸。

我们收到的最后指令是:活下去。

活下去?就算是全体休眠,飞船里的给养也仅够使用30年(注:此处的“年”指AE文明所在的行星绕其恒星公转一周的时间,约等于2.3个地球年),连我们这批人都活不下去,遑论延续文明?


AEα1号第122篇:

AEα5号把AEβ1号痛打了一顿,AEβ2号试图给予AEβ1号帮助,但限于β人柔弱瘦小的体型,终究没有胆量上前。打架的起因是AEβ1号提出在飞船内繁衍下一代的想法,我们6个α性别的人否决了这项提议,期间AEα5和AEβ1起了冲突。

我尤其不能理解β性别的人的思维,因分娩而被分解的人是我们α,而不是它们,它们的意识可以一直持续到死亡,当然不会去考虑繁衍引发的问题;况且在这逼仄的飞船里,繁衍也只是加速给养的消耗罢了。

这艘飞船里加入2个β人,最初是为了让我们发现某个宜居的星球后,好留在星球上继续繁衍,保留我们的文明。但是,宇宙茫茫,遇到历史上被我们改造过的星球,这概率微乎其微。

况且,就算有合适的星球,我又是否有决心去为了文明的延续而献身?可恶,为什么需要献身的不是β人?


AEα1号第149篇:

我终于知道AEα5号和AEβ1号的冲突所在了,并不是因为那项提议。

它们在观察室执勤时,AEβ1号发现了高概率可居住的星球——恒星ZS214的第5颗行星,但这件事被AEα5号隐瞒了。

我知道的,AEα5号对意识消散这件事极为恐惧,它很聪明也很强壮,但很固执。它威胁AEβ1号,如果把发现宜居星球的事情说出去,就杀死它。

但AEβ1号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尽管我们已经错过了制动点,机动动作已经无法满足减速需求;也就是说,我们错过了这颗宜居星球。

我很难过,也很愧疚。我们都是文明的罪人。


AEα1号第155篇:

AEα5号杀死了AEβ1号。原因是AEβ1号销毁了几乎全部的生育抑制剂(注:AE的α人成年后会有生育的冲动。生育抑制剂正是为了抑制这一行为)。我也很愤怒,但是它毕竟是一同飞行逃难的伙伴,它被AEα5号杀死,让我惊讶。

我们6个α人开始担心,缺乏了生育抑制剂,我们能否凭借理智抵抗生育的冲动。

灭亡是在所难免了。如果以后有人能看到这些日志,我想让你们吸取教训。或许我该总结一下我们失败的原因。


AEα1号第157篇:

我总结好了。我们物种的失败是一个必然。

在文明出现之前,自私让我们的物种得以存活,继承记忆的生育让我们的物种快速演进;但是文明得到发展后,一切都变了。因为自私,所以对物质无止境地掠夺,因为继承记忆,所以阶级固化越来越严重;但至少所有人都拥有了还过得去的生活。这一方面是因为对科学技术的疯狂投入同样得到了巨量的回报,另一方面因为我们的物种渐渐不再生育,人数逐年减少。

从这以后我们陷入了死循环:好生活让α人从理性上不愿意为分娩献身,同时科技发展让生育抑制剂变得唾手可得;而人数减少,让本就充裕的物质愈发富余。再者,力量和体型更大的α人,历来掌握着政府与军队,作为既得利益者,它们很难进行自我革新。

这份日志的阅读者,我向你介绍我们物种的繁衍方式:

α人成熟后,在本能的驱使下,会进入繁殖态,与β人的遗传物质结合后,α的体内生成四条小的触手胚芽,分娩时α的四条触手分解并开裂,四条小触手胚芽就是新的个体,它们将长出另外三条触手,随后迅速发育长大。

新生的四个个体中,α和β随机出现,但整体上α和β的比例是3:1。新生个体都会继承分娩者的记忆。

因为发育极为迅速且遗传记忆,所以对社会而言,为生育献身的α个体并没有死,它的技能、知识和人际关系由它的后代几乎完全继承,这个过程里只有分娩者丢失了意识,或者说死亡。

很糟糕,在写下这段对繁衍的描述时,我居然有进入繁殖态的想法。我不敢想象生育抑制剂用完后会变成怎样。


AEα1号第171篇:

我率先停用了生育抑制剂,因为减少用量的抑制剂已经很难抑制我生育的意愿了。我逐渐有种很邪恶的念头,太可怕了,我甚至不敢在日志中写出来。


AEα1号第172篇:

分娩的愿望并不完全出于本能,因为理性考虑,我也不想活下去了。不如体验一下我们物种的繁殖功能,嘿嘿。


AEα1号第173篇:

我只知道两件事:

1.我决心要分娩。

2.分娩后我的孩子要活得久。


AEα1号第174篇:

我杀了其余5个α人。因为它们会占用我孩子的资源。

我把它们和之前死掉的AEβ1号放在一起,放在垃圾舱里。

我邀请AEβ2号一起进行繁衍,它同意了。

传输遗传物质完成了,愉快,愉快。身体很舒适。我又杀了AEβ2号,因为它也会占用我孩子的资源。


AEα1号第176篇:

我冷静了,很后悔。可能是遗传物质结合结束之后,繁殖的冲动减退的缘故。我杀了6个同胞,现在我的文明只剩我一个人,我好孤独。

 

AEα1号第180篇:

我失去了我的文明

被自己要求放逐,背负着

耻辱或是荣耀

船划得像光

可也追不上了

然后,追不上——

往昔的日出,还有

我那亘古长存的星球


我失去了我的文明

最后的幸存者是我和——

已成空壳的道德

那是同胞们死去的意识

那是死去同胞们的意识

它们的触角伸向——我,

如同被冷冻后的幻梦

眷恋,因而难以自持


于是我言不由衷了

于是,我虽没有分娩

肢体也完好,我却

不敢再操纵自己

谁告诉我

分娩吧——

分娩吧分娩吧分娩吧

最后一次分娩

将是这个残疾的文明

痛苦的句点


AEα1号第181篇:

分娩要开始了,我感到愉快,越来越愉快,愉快达到一个阈值无法继续升高,这让我不愉快,但我知道愉快会突破这个阈值,我会更愉快。

有点疼,但是也很愉快,所以不疼。

快要无法思考,因为太愉快了。

阈值被突破了,愉快。

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愉快。


AEα9号第1篇:

分娩成功了。我成了我的孩子,同样的我还有三个,我们都是α。我们现在好孱弱,而且只有一条小触手,希望我们能尽快长大。


AEα9号第13篇:

这篇日志由我们四个商量着来完成。我们的另外三条触手已经可以用得上了,现在看我之前的日志,有点难以体会它当时的心情;那时候它对分娩还很抗拒,我是怎么转变自己的想法的呢……不对,我现在对于记忆里的人称有点混乱……我?不对,是它;不对!还是我……之前写日志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它?


AEα9号第58篇:

我翻遍了日志和它的记忆,得到一个结论:它不应该分娩。如果它不分娩,我的意识就不会被创造出来,我现在既要体会这糟糕透顶的生活,又要承受它悲惨复杂的记忆,我们四个都备受煎熬。


……


以上就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几篇日志。

AE文明和地球文明的发展历程是比较相似的。我们都是碳基生物,都是杂食性动物,都经历了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但是,AE文明没有宗教,而且从文明诞生伊始就没有强大的集权制度,一直实行绝对的直接民主,还未进入资本主义制度时就完成了全星球的统一。虽然它们的文明在数学与物理方面格外早慧,却很难建立起具体有效的群体意识,它们感情淡漠,社会关系的链接依靠纯粹的利益驱动。

AE文明的覆灭缘于一场战争。它们遭到来自另一个文明的舰队的攻击,对方在第一波攻击之后为AE人制造了瘟疫,致病体模仿β人提供的遗传物质,攻击AE的生殖系统,欺骗机体使其误以为临近分娩而将意识分裂,分裂后的整体表现就是死亡。在战争和瘟疫的双重消耗下,AE文明走向了覆灭。


此后我曾两度在地木之间往返,四十岁之后我不再担任航天任务,而是留在地球上主持AE文明基础科学的破译工作。后来我也在华北学部再次见到了出狱后的张柏教授,那时他已经九十三岁,正好达到当年发达国家的人均预期寿命。

张柏教授开门见山:“李石,我希望你辞去科研的工作。我们有比科研更要紧的事。”

我惊诧,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张教授的头脑在监狱中被损坏了。我表示了我的不解。

张教授回答:“回到华北学部后,我也看了关于AE文明的研究,尤其是关于外星生物体的方面,毕竟这一部分的研究是由我的曾经的学生牵头。”

张教授背着手,目光沉静,“李石,我要考你几道题。”

“您请讲。”

“第一道题: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打开冰箱门,房间的温度升高还是下降?”

“这是第二教育的常识题。根据冰箱的工作原理易知,房间温度升高。”

“太浅显的回答,倒是很符合你做工程的思维。较好的答案是需要用到热力学第一定律的,需要讲清楚能量的转化关系;最好的答案还要结合热力学第二定律,从熵的角度进行分析:局部熵减的代价是系统整体的熵增。”

“教授……抱歉。”

“第二道题:两个犯人独立接受审判,如果两人都认罪,关八年;两人都不认罪,关一年;一人认罪一人不认罪,认罪的释放,不认罪的关十年。求囚犯理性的最优策略。”

“您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这道题是第三教育时学过的博弈论的经典模型——囚徒困境,两名囚犯的最优策略均是认罪,这也是该模型的纳什均衡点。”

“那他们个人的最优策略,就是他们整体的最优结果吗?”

“当然不是……如果他们都不认罪,获罚的程度最轻。”

“很好,”张柏教授微笑着直视我的眼睛,“李石,你刚才的两个答案,解释了AE文明覆灭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没明白。”我如实说。

张教授背手转过身去,看向远处天空中成群的气象无人机,“如你所知,AE的α人分娩后会杀死自身的意识,所以当有了生育抑制剂后,它们的最优策略是不生育;当每个α都如此选择,对它们的文明整体而言,就是个不利的结果。每个α看似通过不生育维持了自身的有序度,实现了熵减;但代价是加速整个文明的熵增。如果有足够多的外部能量做功,倒是可以减缓熵增的进程,但可惜它们没有;所以它们的灭绝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但我们绝不可以苛责每个AE人的个体,因为它们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生育或者不生育,少生育或者多生育,都应该由每个个体根据自身情况自由选择。可作为科研工作者,我们应该思考,人类,有什么破局的方法?”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想重启您的人造子宫工程。”

“是的。AE人最初为了给不生育正名,将正常生殖污名化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对于医疗极端发达的AE人而言,生殖是邪恶的、愚昧的、落后的,但它们为什么不曾想过制造‘人造子宫’呢?在漫长的时间尺度上,不可能没有哪怕一个AE人想到这一点。这让我匪夷所思。”张柏教授激动起来,微微咳嗽。我给他冲了一杯速溶普洱茶味营养补剂。

“教授,喝点补剂吧,普洱茶味的,您应该很喜欢。慢慢说,我一直在听。”

张柏教授眯着眼睛喝了一口茶,叹息一声,凑近我瞪大眼睛神秘地说:“因为,人造子宫这项技术,绝对不可以交给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如刚才举例的‘囚徒困境’,将制造人口的能力交予市场和资本,那将是一个物种的灾难!这项技术的使用必须预定人口计划,每次人造子宫的使用必须严格考证父母的身份、资质等信息,否则将会出现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也就是说,人造子宫只能在集权制度下用于宏观的人口微调;但是AE文明习惯了扁平化的组织,自始至终就没有诞生过强有力的集权制度!”

“李石!我已经没有力量推动人造子宫的发展了,它在技术上不难实现,却在伦理上处处掣肘。不论用什么方式,我需要你来让人造子宫的技术顺利应用,我能想到的人里,只有你能完成!”

“为什么这么说?”

“我活了九十多岁,见过社会上太多的风浪;历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比起相信自己,人类更愿意相信虚拟的神话。你是第一批探索AE文明的英雄航天员,也是后续科研的领头人之一,从AE文明身上学到的教训,理应由你来向人类宣传。”


张柏教授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启发,在思考与构思了半年之后,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关于落实人造子宫工程,这其中不仅有张柏教授的愿望,也有我自己的考量。

首先我辞去了在华北学部的科研工作,带着妻子和团队转去各地开展调研。

其中我去了塞尔维亚的诺维萨德。这个历史上命途多舛的城市,如今以代孕作为支柱产业,受塞尔维亚政府支持的代孕养护所在多瑙河畔建立起来,建筑外形极为简洁,就是一个饰有银色花纹的庞大立方体,里面居住有密密麻麻的代孕妇女,医疗区,休闲区、教学区等一应俱全。我们降落在代孕养护所顶层的停机坪,顶层的雪被清扫过,成堆地杂乱排布;在这钢铁高原的中央,是一座精巧的圣母雕像,她怀抱圣子,神态温柔安详。我抬头凝视着这座雕塑——圣洁的童贞玛丽,她温婉地立在这里,就像是对代孕女性的莫大的嘲讽。

在这里我们和很多代孕女性进行了聊天对话,她们大都礼貌且拘谨。其中一位名叫伊凡诺娃的姑娘,刚满二十岁,怀孕已经四个月了。我妻子方娴对她很是怜爱。

那时候方娴握着她的手问她:“孩子,为什么要来做代孕呢?”

“女士,为什么不呢?农民在土地上投入精力,从土地上获取报酬;我没有土地,但是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土地,我靠这个挣钱,不犯法的。”

伊凡诺娃的声音生硬冰冷,但同声传译的嗓音依旧温柔甜美。方娴柔和地说:“但这对你不公平,这个世界很大,日新月异,你这个年纪应该去好好感受。”

“不是这样的,女士,”伊凡诺娃低着头说,“在这里,我每天有营养的食物,而且很好吃,我也无需承受繁重的工作,娱乐休闲、医疗保障都不需要我去操心。可能就像女士您说的,唯一的不足就是我无法自由行动,但是我有这个,”她指了指床上的粉色的元宇宙VR头盔,“有了它,在元宇宙里我也能社交,也可以好好欣赏这个世界。”

“孩子,你本可以去亲自感受,甚至可以和一个小伙子谈一场恋爱……”

“女士,我的确像个妓女一样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的父亲在挪威捕蟹,前些年死在挪威海的浪涛里。我如今的生活水平已经在平均线之上,我很知足。不能要求生活处处完美。”

“你喜欢元宇宙,我注意到代孕养护所提供的职业教育里,有维护元宇宙节点的程序员工作,你可以试一试。”

“谢谢您,女士,我会试试的。也许以后我会努力换一个谋生的手段,但不是现在。”

……

伊凡诺娃的话让我和方娴很受打击,如果用人造子宫取代了代孕制度,这些以代孕养护所为庇护的底层女孩又该何去何从。

我们还去了很多地区。额尔登特的金矿矿场,矿道里的男人们辅助着矿机进行危险且劳累的工作;而在马尼拉的红灯区,美丽妖冶的少男少女们居住于透明楼宇,等待被人从货架上挑选。

在调研中我逐渐意识到,人造子宫可能是人类的出路,但它不是许多底层个体的出路。

往后几年里我四处奔走宣传,只着重讲述‘探险家的馈赠’,即AE文明覆灭史带来的教训,多余的丝毫不提;有些事我说清楚了没有用,人们自己想明白才是根本。但人民的智慧着实远超我的想象,短短两年,社会上尤其是青年学生,对于人造子宫的呼声已经到了极高的程度,有人提出了人造子宫工程上可行的几套思路,有人设计了针对人造子宫的伦理认定和相关法律,这时张柏教授的研究和入狱史被人挖掘出来,已是百岁老人的他被尊为学术泰斗。终于,这股历史的大潮已是不可避免了。

2133年,中央成立人造子宫计划专项小组,我和张柏教授都名列其中;两年后,张柏教授因病去世。2139年,第一批人造子宫在郑州投入使用。


我和方娴受邀参加人造子宫启动十周年纪念会。会场设在黄河之畔的育儿广场,背后就是第一座人造子宫育儿院;这里开阔广大,广场中心的“黄河母亲”雕塑两侧排满了花篮,围观的群众欢呼着环绕在四周的空域,无人机阵列在空中维持秩序。

首批出生于人造子宫的孩子们也来了。每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站在雕塑前面列成方阵。

活动中,我作为嘉宾进行了简短的发言: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在此隆重集会,共同纪念人造子宫工程启动十周年。这十年,是极不平凡的十年,是创新的十年,是沉淀的十年,也是变革的十年……」

「这十年里,我看见了很多。我看见党和国家的正确引导,指明人造子宫工程的目的和发展方向,调和社会各方的矛盾,最终让这项技术顺利、平稳地融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我看见了无数科研学者的努力,他们来自不同的学科专业,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各自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心力,共同完成了这项伟大的工程。」

「我看见了女性的解放。‘母亲’从此只作为一个伟大的称谓,而不再是她们身上的桎梏。她们扔掉了生育的负担和风险,昂首踏入新时代的建设之中,她们勇敢地拥抱了新生活,并将以‘人’的身份去创造更多的价值。」

我的思绪开始游走于这十年中的许多片段。

相比于代孕,人造子宫以更低的价格和更高的安全性,极大地挤压了代孕产业的市场,以代孕谋生的女性的收入锐减了一多半。代孕公司开设的养护所也依据现有市场减小规模,许许多多的年轻女性被开除出代孕公司,她们中的一部分缺乏知识和技术,无法胜任如今高度专业化的工作,在复杂一些的体力劳动上的竞争上又存在劣势,简单的劳动也有机器人负责,一部分失业的代孕者只得靠基础福利生活,一些人甚至选择以卖淫为生。

我曾见亲眼见到在代孕养护所门前自焚的代孕者。她披着火焰痛苦地哀嚎奔走,待火焰被扑灭,我看见她裸露出的眼球仍保持圆的形状,却已被火烧得焦黑,像一只极深邃的瞳子。

世界各地的代孕者不断抗议,甚至私自堕胎。但关注她们声音的人,太少。

「这十年来,我看见了在女性解放的同时,男性也在解放。他们一样可以抛下曾经因两性差异而被赋予的性别枷锁,完全以‘人’的身份去生活。」

人造子宫普及之后,事实上,它加重了两性间的冲突,双方相互指责对方抢走了自己的工作,部分偏激者甚至发展为在线下爆发冲突。2148年,两性各有一支游行队伍大邱街头相遇,双方从隔街对峙转为械斗,这两个几百人的队伍又终于从争斗变为屠杀,六十余人互殴至死,警方当场击毙三十余人。

甚至同性别内部也迅速分裂。上层男女早就开始的中性化进程大大加快,他们的权责、着装、审美等渐渐趋同,同性恋者的数量也在与日俱增。

「这十年来,我看见了我们的孩子们健康、愉快地长大。他们是这个人类崭新时代的原住民,一定可以做出更好的成绩,我期待着那一天。」

我看向手捧花篮的孩子们。

在某些对人造子宫限制不严的国家,有人利用各种手段骗取人造子宫使用权,得到孩子之后却随意出卖,甚至出现过用人造子宫培育出的人类提供器官或蓄为性奴的极端恶性事件。

中性化或者说无性化同样体现在儿童身上,在一级教育的课堂,我无法依靠服装、发型等辨识出孩子的性别。

「我还看见了很多。十年里,无数曾经的代孕者获得了自由。有人进入政府成为人民公仆,有人成为航天公司里的技术员,有人成为演员、歌手、作家、导演,当然还有更多人,她们作为劳动者的一员,为我们的社会添砖加瓦。她们不再因生育能力而被剥削……」

三年前我收到了伊凡诺娃的信息,她说她恨我,她宁愿待在养护所里做代孕。

绝大多数人都明白人造子宫的意义,但绝大多数人都不感谢人造子宫。

上层女性并不感谢人造子宫。因为她们之前也可以通过代孕生产。

中下层女性并不感谢人造子宫。因为她们的家庭大概率不希望养育一个孩子;就算想要生育,自己怀孕的成本仍然比人造子宫低很多,尽管存在风险。

男性并不感谢人造子宫。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生育。

代孕者并不感谢人造子宫。因为人造子宫消灭了她们最后的保底措施,尽管我和张柏教授最初的目的正是解放她们。

我曾经问方娴,我们真的错了吗?她告诉我,这就是改革的代价。

「……我也看到这十年里我们走了一些弯路——通往未来的道路注定不是坦途。纵使风雨如磐,依旧初心不改;我看见了我们的团结和勇敢,但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继续抛去偏见和歧视,求同存异,提升自己,减少内耗,齐步向前;并且……抓住主要矛盾……」

这十年,在人们心里,我的形象进入了两个极端。有的人赞美我,有的人诋毁我;赞美我的人称我有敢于改革的魄力,诋毁我的人说我是不恤民情的冒险主义极左分子。有人传言,是我垄断了人造子宫产业,推行人造子宫只是为了自己赚钱;甚至有人传言称人造子宫不过是个巨大的阴谋……

「……人造子宫的诞生,是人类发展的一座里程碑,这个伟大的胜利永远属于人民……」

那未来呢,该怎么走?

纪念会结束之后,我和方娴走到群众中间,同他们握手交谈。笑容开在簇拥着的每一个人脸上,我感到被肯定,因而欣慰和安心。

那时我在想,不论是非对错,历史总会证明一切。

冰凉的触感猛然从背后绽开,肌肉在痉挛,疼痛的神经信号如洪水淹没周身;我的视野模糊成不能辨识的光斑,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方娴被人使用装有神经毒药的注射器刺杀,杀手是来自南美洲的代孕女性,她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推手。受神经毒药影响,我和方娴成为了植物人,但凭着脑科学的最新进展,我们的意识被导入机器,从此陷入长久的沉睡。

我被唤醒是在一百多年后了。睁开眼睛,发现我和方娴躺在一片纯白的地板上,地板是绵延到天际的一整块,目光所及之处极平坦极纯净,宛如梦幻中的仙境;天穹也是格外辽远广阔,没有太阳,世界却异常晴朗明亮。正当我和方娴诧异之时,天空中出现了来自当时人类的信息,他们告知我们:他们复原了我和方娴的意识,而这里是人类建立的完全虚拟的天地,名叫“镜世界”,类似二十世纪出现的互联网和二十一世纪出现的元宇宙。而我们所在的空间只是镜世界里一个无人的地址,鉴于我们推动了人造子宫的落实,这是现代人类赠予我们的礼物。

我向天空询问:“人造子宫工程怎么样了?”

空中有了回应:“人造子宫已是人类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以你们的角度来看,实现人造子宫是正确的吗?”

“李石先生,方娴女士,在你们死后,你们还扮演过许多角色。你们当过20年的先驱,当过30年的暴君,当过50年的恶魔,之后当过10年的智者,现在你们被评价为伟大的先知:开展人造子宫是极其正确的一步。但是生育权逐渐垄断到国家手中,‘家庭’这一概念自然地瓦解了,我们用了六十年时间完善社会化抚养,最终实现了共产主义。”

“就是依靠人造子宫和社会化抚养吗?”

“不止,依靠的东西还有很多,就比如您现在所处的镜世界。这里有无尽的物质。”

……

终于,尘埃落定。

之后我和方娴在这个虚拟空间里搭建山峦、河流、小木屋,在山上种满了鲜花。

我们在死掉一百多年之后,最后过起几百年以前的生活。

……





“李石爷爷,方娴奶奶,你们的一生真是伟大、充实、又浪漫的一生!”女孩兴奋地赞叹道。

男孩也笑眯了眼睛,他问我们:“爷爷奶奶,你们听说过现在人们怎样生活吗?”

李石皱眉想了想,说:“我听说了一些,镜世界已经成为你们生活、教育、甚至政治选举的重要场所,但我实在跟不上你们的文化,所以和现代人的接触也不多。”

方娴拍了拍李石的胳膊,“我听说这一百三十年里,孩子们也走了不少弯路啊。”

“是啊!我也听说,社会化抚养的最初四十年里,造成了一些的悲剧,为此我深表惭愧。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一步。而且,孩子们最终建成的新社会比预想得更美好。”李石说道。

“爷爷奶奶,那我们现在,还有需要深刻革新的问题吗?”女孩问。

方娴点点头,“一定还有,但是我们已经老啦,问题需要你们这这些新时代的原住民们来发现。”

“但我还是有些忧虑,”女孩说,“多亏您们吸取AE文明的教训,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但下一个隐患,再下一个隐患,该怎么办呢?”

李石回答:“孩子,人类生育存在的问题,不是AE文明帮我们解决的,而是人民解决的。下一个困难,以后的所有困难,也必须由人民去想尽办法克服。不管怎样,保持团结,保持警觉!”

方娴笑道:“孩子们一定比我们看得更远。”


从李石和方娴的地址退出,女孩和男孩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地址。

女孩躺在床上休息,她问:

“弟弟,方娴奶奶说我们还有需要深刻革新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啊?”

“我也在想,但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已经有镜世界了,还有什么能让现在的人类更幸福自由?”

“也可能问题不在这里……会不会镜世界里的幸福并不是好事?”

“怎么可能?好啦,别想了姐姐,下线吧,我们一起玩。”

“哎呀!我真想不出来。不想了,走——我们去现实里。”


女孩和男孩从镜世界中脱离,回到现实,他们开始做爱。

年轻的躯体里多巴胺疯狂涌动,但在神经触突偶尔的闪动里,新世代的图景已然缓缓展开,新的探路者即将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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