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故乡不沦陷(一)

只看了熊培云《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的自序《我的村庄我的国》,沉重中却又隐约生出点蠢蠢欲动。沉重的是他对小堡村深厚的感情和浓重的乡愁使我感同身受,蠢蠢欲动的是记录小堡村的命运是熊培云“舍我其谁”的事,那写点关于洞源的事是不是就是“非我不可的事”呢?

早年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回忆他的童年一章“韶华胜极”是我读着最是平和心静的。胡兰成的故乡是浙江绍兴,除了不养蚕卖茶,湖南西南部乡村的生活和浙江东部的乡村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胡兰成对岁月是浪子对故乡更是浪子,所以他的故乡清新自然,恬淡贴心。

早年胡兰成的浪荡和此时熊培云的沉重即是这三十载我与洞源的全部。

小源村位于X县城北部,秀峰山麓脚下,距县城五里。我不知道五里是多少千米,大约一里是五百米。谁知道呢,这一段去县城的路同小源村的所有事物一样,大家说的时候理所当然,可是你要较起真来,有些事还真说不准,比如那些七棱八歪的田地,你说它一亩二,可是那些边边角角你有去精确测量过吗?这时说一亩二的人定是骄傲又不屑的说“我种了这么多的田,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又比如说那一片为什么是叫 A?问父辈们,大约也是“都这么叫”。

我没有在这个村庄出生,但是我的整个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少年时代也经常回去,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乡土人情也算熟悉。长大后回去的次数相对减少但是这个村庄人和事的动态都有父母实时播报,倒也没觉得与这个村庄生疏起来。还是那些人,不过是他们的儿子或女儿长大了结婚了嫁人了又生娃了。一代一代人老去,一代又一代人出生,这就是中国的乡村,它不断的在老去,又不断的在重生。

我在这个村庄长到六岁,这段时间是我与这个村庄相依相惜的时光。无奈太过年幼,那段时间的记忆竟清明如水,澄澈如镜,只有岸边模模糊糊一点影子在水中荡漾,激起一圈圈似圆非圆的涟漪。

从母亲的零碎玩笑中和哪些不成圆的回忆中大抵可知我定是个顽劣孩童。

我比我弟大两岁,一次我与母亲争辩说他们的教育方式是放养,早上开门放出去,晚上鸡栖于埘了就唤回来。我母亲略带思索的说是好像生出你弟后就没怎么管你,不过你早上出去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天黑脱得精光一只手拎着湿湿的衣裤就回来了还不是要帮你洗?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给自己两三岁的孩子洗衣服就是多么尽职尽责的照顾如此理直气壮?不过那个年代的小孩,谁不是这般长大?家里孩子好几个,年龄差距也不大,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就要负责照看年幼的弟妹,田里地里山上水沟尽情地野。我妈那时一人带我和我弟,一天我妈去县城,快天黑了回来,远远的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谁谁谁就告诉她赶快去水冲看你家晶晶,到那塘埂边睡着了。我妈连忙赶去,看到我一个人,熟睡在塘埂边上,眼泪顿时就下来了。那时我弟尚需要大人抱,想那时我不过三四岁。二十几年后自己听了这一段往事,也忍不住阵阵心酸。没有大人照管的孩子玩到哪里,困了,就睡在哪里。水冲远离村子,玩耍时掉进水里估计都不会有大人发现,如果那时我睡梦中翻身翻错边翻进水塘……

我不相信真的有祖先庇佑,虽然人们常说“你祖宗老子葬得好”来夸你的福气运气。如果说别的事我定是将信将疑,但那一天我遇到的事让我必然联想到祖宗保佑一说,而且内心的坚信多过怀疑。

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中午吃了午饭和两个女孩去外婆村子西边几百米的水塘摸田螺(我说的小源是行政村的名字,小源下面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自然村,每个村子相隔不过几百米或千吧米)。那是我第一次下水摸田螺,三人脱了鞋卷了裤脚下塘,弯着腰沿着塘边慢慢摸索前进。那塘是铁锅状,水面宽,底子窄,形成一个坡度,潭边淤泥少,可踩到淤泥底下坚实滑腻的黄泥土。我脚突然一滑,身子往前栽去,头朝下脚朝上倒插进水里,也不知是我本性中有危急时刻冷静的一面,倒插进水里的那一刻我没有喊没有叫身子甚至没有任何挣扎,脑袋也很清明,竟明白此时要屏住呼吸紧闭嘴巴。我让身子顺着水流自由沉浮,在整个身子沉入水底时水流又竟然把我自由地托起来,我在水里整个的翻了个筋斗后又浮了上来,脑袋露出了水面,一扭头,看见小伙伴就在我旁边,她们两人完全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我在鬼门关走一圈,她们近在咫尺去没有发觉,而我也很淡定的居然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是继续摸我的田螺。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揣摩透那时的我的心态。不是吓傻了不知不觉,也不是吓怕了心惊胆战。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我浮出水面后望了望四周,下水摸螺时注意力都在第一次摸田螺的兴奋劲上没在意周围的环境,水塘在一个山谷的开口处,而正对面五十米不到的山上,那里有我爷爷的坟,我老奶奶的坟。回去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直到二十年后和我妈聊天时偶然提起。

不过是有个姑婆说我爷爷的坟的风水好,旺我们这一家人,说我们家的老房子的朝向好。爷爷的坟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因为坟前都长满了高大的灌木,视线完全被阻挡了,我要看风看水都看不到。

但有一次我老子站在老房子大门口前给我指了一下正对面的方位,是觉得有点道理。我们家老房子差不多是在我们村的正中心,坐北朝南,端端正正。我们村前面有两座山,一前一后刚好形成叠嶂的态势,但我家大门刚好对着两山交接时形成的V字形状的最底部,仿佛两山之间有个缺口,而这个缺口正对着我家大门,从大门远远望向前方,青山次第开去,远远地就有了一种远意。

少年时的一个暑假,我在青石高门槛上坐着,我家的房子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间黄泥土高瓦房,框架结构高泥墙木横梁的堂屋,房间依次排开。夏日午后,幽风从大门从侧门从后堂一阵阵吹来,阳光照射在门口的水泥地板上,灿烂一地,远处黛青色远山悠悠。十几岁的我那一刻哀伤起来,生出在这个村庄这个房子终老一生的想法。天长地久,那一天对于我来说就是,而对着这个村庄,每一个夏日都是这般幽凉的风,灿烂的阳光,悠悠的远方,年复一年,年复一年,何尝不是这个村子的天长地久?

彼时,有个少年,呆坐在门槛上,吹着风,看着山。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

春日,小伙伴们在春草萌萌的田野上打猪草,把几棵野菜用绳子捆了就是一个毽子,小女孩们在田野上跳跃欢腾,笑着叫着,欢笑声脆生生回响在山间谷地上空,飘入山林散落风中。

远处水田漠漠,有人一手挥着鞭子赶着水牛一手推着犁耙在犁田,水牛摇头晃脑噗呲噗呲拖着犁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身后黝黑的泥土像浪花阵阵翻滚。犁田的伯伯时不时“哟嚯”“哟嚯”两声提醒牛儿不要偏离的方向,“哟嚯”声舒缓悠长春条春水般,如眼前这鲜活春日。几千年来犁田都是同样的调子,就像那把犁,几千年了,还是那把,犁了几千年了,祖祖辈辈,在同样的时节,挥着细长的鞭子,哟嚯着悠长的调子,犁着村口这几亩薄田。又一年,田埂边插田泡正红,金樱子柔软白裙翻飞。

小人儿们忙着上山捡菌子采蕨摘栀子花。雨后一两天,菌子冒得最多,最适宜上山捡菌子了,经常捡菌子的人熟悉每一棵长有菌子的枞树。菌子要找丑的,漂亮的有毒。捡得最多的是绿豆菌,如果能捡到天鹅菌是最开心的了。菌子像人类一样喜欢群居,枞树下背阴的一面掀开厚厚的松针,打着小伞的菌子一堆一堆。

同样在雨后冒出的还有蕨。采蕨要去阳光充足针毛蕨生长的地方。长长的毛茸茸的头发卷卷的蕨肥硕多汁,齐腰掐断,有浓稠的汁液流出。还有摘栀子花。山上有野生的栀子花,满山的绿丛中点缀着些小白花,清新又恬静。栀子花白色的六瓣花瓣向四周散开,中间几根黄色的花蕊直直立起,发出浓郁的香味。只是那时只顾采花,生怕手慢了被被人摘了去,哪里顾得上去闻花香!春天最开心的要数吸茶花了。茶花开得满树都是,沿山路一路。洁白的花瓣鹅黄的花蕊,蜜蜂在树间嗡嗡乱飞,找到一个目标就收敛翅膀钉住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又嗡嗡嗡飞走。找来一根茅草,剥去黄褐色干枯的外皮,露出嫩绿的细茎,掐一截成一根天然的吸管,找一朵鲜润的茶花对着它蕊轻轻的啜吸,清甜的花蜜带着馥郁芬芳的花香沁入心田,带着口中的回甘继续寻找下一朵,有时候能看见花蜜颤颤卧在花蕊间,像晶莹的泪光。就这样,一路吸一路,满嘴的清甜,满身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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