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是我和姥姥的最后一张合照。照片是在这次来美国读书之前拍的,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本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告别,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我当妈妈整整半年的那一天,姥姥去世了。
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我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影响,照旧忙着带孩子、上课、打工。在孩子不老实的时候还得想方设法逗他笑,他咯咯咯笑个不停,根本不知道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他的太姥姥只在手机上见过他,更不知道太姥姥上一次到宝宝记里看他,就是最后一次了。
有时,在忙碌的间隙,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突然想到姥姥已经不在了,就要重新接受一遍这个事实,不相信姥姥已经不在了。
我的姥姥是工厂子弟学校的教师,但她从来没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她教给我最多的道理就是两个字——坚持。她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去坚持各种她认为好的事情,比如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吃一根香蕉,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晚上睡前背一遍《三字经》,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早起活动身体的某个部位几百下(说几百下就是几百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姥姥记忆力好。她有不少记忆的诀窍,在学校教书的时候,能给学生不少记住知识点的小技巧。比如怎么记住“直布罗陀海峡”。年老之后,姥姥很注重健康问题,网络上关于养生的各种顺口溜,她能大段大段背下来,并且还遵照执行。姥姥还爱看排球比赛,女排姑娘们的名字,她非常熟悉,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也关心国际大事,哪个国家和哪个国家关系好或者打仗了,是因为什么,她都比我清楚多了。
在我和表妹看来,姥姥是非常幸福的,因为她有一个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并把她宠到“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公——我姥爷。我姥爷简直就是我姥姥的孙悟空。在家里,姥爷负责买菜做饭洗碗切水果端茶倒水收拾房间维修各种家电;在外面,姥爷就是姥姥的导游、拐杖、司机。姥姥腿脚不好,我妈给姥爷买了一辆电动小三轮,天气好的时候,姥爷就带着姥姥出门晒晒太阳逛逛街。所以,在我们那个街区,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过春夏秋冬。现在姥姥不在了,那辆三轮车姥爷恐怕再也不会骑了吧。
也许是因为姥爷把姥姥的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缘故,姥姥很少需要操什么心,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如果有两个人对某件事情有不同的观点,那么她总会觉得谁都有道理,谁说什么她都会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边说“哦,对的了”。所以我猜她是绝对打不了辩论赛的。
对姥姥的想念,让我那些尘封了多年的记忆慢慢地涌现。每当回忆起儿时和姥姥的点点滴滴,都觉得非常幸福,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简单的幸福。
儿时和姥姥的回忆,都在工厂大院里姥姥家的那个老房子里。几年前,我还去看过那个老房子。姥姥家大概二十几年前就从那里搬出来了,那个房子又住过几家人,现在闲置着。我在门口掀开门上的一小块帘子往里看了看,仿佛看到了我和表妹放学后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因为自己比对方分到的零食少而吵架,或者盼着四姨五姨周末回来陪我们一起玩儿……只是如今这里早已“人去房空”,物是人非了。现在,想想那个留下我童年记忆的老房老院,依然感慨万千。
妈妈在姥姥姥爷工作过的这个工厂上班,我也在工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学。工厂在郊区,每天早上我和妈妈从城里坐厂里的班车过去,我去上学,妈妈去上班,晚上再乘坐班车回家,中午我们就在姥姥家吃饭。学校和姥姥家都在工厂大院里,老师和我们的家长也都很熟悉。不知道为什么,印象中我那时候可能肠胃不太好,隔三差五会在上课的时候肚子疼,每次一肚子疼,老师就准我回姥姥家休息。姥姥不像姥爷喜欢出门和朋友聊天,总是能在家里陪着我。我不记得肚子疼的时候姥姥给我吃过什么药或者是有什么其他办法,只记得每次回去不久,肚子就不疼了。此时如果院子里传来卖“割糕”的叫卖声,姥姥还会给我买上一块,是那种黄色的油糕,里面有很多大红枣,我吃的时候简直觉得太幸福了。有时还会有“换东西”的人,用扁担扛着两大筐日常家居用品,我们可以用家里的旧物换一件他的东西。记得姥姥曾经用一个旧的盆给我换过一个塑料制的小篮子,虽然当时她觉得这么换下来太不划算了,但看我特别想要那个小篮子,她也就同意了。如果还有时间,姥姥就会给我辅导功课,印象中姥姥教我学东西都很轻松,一小会儿功夫,进度就有可能超过了在教室上课的老师和同学们。到第二天上课时,打开课本,发现书上填空题的空白处都已经被我填满了,而老师才刚开始让我们填,我还会沾沾自喜一小会儿呢。这样的次数多了,连我妈都怀疑我有时候肚子疼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想“逃课”去姥姥家“享清福”。
姥姥在家不怎么做饭,但有一样东西做得特别拿手,那就是我们山西的拌汤,也有地方叫疙瘩汤。里面有豆角、鸡蛋、西红柿、细碎的面疙瘩,我尤其喜欢夏天的傍晚,在姥姥家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喝拌汤,至少是两大碗起步。我的三姨学习成绩特别好,在那时就考上大学、读了研究生,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是我和表妹从小的榜样。我们经常一听到姥姥家房子后面有火车经过,就开心地以为三姨回来了。姥姥说,三姨小时候就喜欢喝她做的拌汤,谁爱喝拌汤,将来就能和三姨那样优秀。这下我就更要喝拌汤了。后来长大了,每逢节假日去姥姥家玩,被问到想吃什么的时候,答案必定是“喝拌汤”。姥姥年龄大了之后,做拌汤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逐渐变成由姥爷给我们做,问我们好不好喝,一般会说:有没有你姥姥做的拌汤的味道?
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又在外地工作,回姥姥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去,一推开家门,坐在沙发上的姥姥转头看到我,都会高兴地说:“呀,欣欣回来了。”一年多前的那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听到姥姥这句话了吧。
这是我关于姥姥的一些回忆,平平淡淡,谈不上精彩,但是写下来就觉得舒服些。
(2021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