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同学会
文=水岸煮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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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盯着这条短信,已经看了十分钟了。
短信只有几十个字,可自打吃完早饭,老赵就没心思做别的事,一直在纠结——那是一条关于同学聚会的短信。
老赵收到这条短信已经好几天了,短信的发送者,是一个外号“人精张”的高中同学。
“人精张”常年在县政府工作,多年的接待工作和机关环境,练就了他八面玲珑、能说会道而且消息灵通的本领。
据说他跟几乎所有的高中同学都有联系,哪个同学在在哪个单位、从事什么工作、担任什么职务,他一张口,都能说的上来,这次的同学会就是他组织的。
那天,老赵还没收摊,人精张打来电话,一通寒暄过后,他用有点神秘的语气告诉老赵,你知道吗?夏芋要调回咱们县了。停了一停,他又说,而且,是来咱们县当副县长,分管文化和教育!
老赵呆了一呆,夏芋,他有多长时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现在听人精张提起来,感觉既陌生又缥缈。
-02-
夏芋是老赵学生时代的仰慕者。老赵还记得,夏芋当时在班上成绩稳定、喜欢担任个班干部什么的。
而他呢,对待学习一向散漫随意,但爱好阅读文学书籍,写得一手漂亮书法,平时喜欢给同学讲述一些作家的趣事,或者文学作品中的精彩情节,夏芋就是他的忠实听众。
一次,老赵在讲“扬州八怪”时提到了郑燮,说这个郑燮的竹子可是画的了不得…夏芋在一旁插嘴说,咦,也姓郑,我家有幅影印竹子挂件,我爸说是一个叫郑板桥的人画的,画的就很好呢!
老赵大笑了半天,对夏芋说,你不知道么?郑板桥就是郑燮呀,他名叫郑燮,字克柔,号板桥!
夏芋听了,不但没不好意思,反而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老赵说,真的呀?我说呢,你要不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真是渊博!
虽然事情过去很多年了,老赵至今还记得当时夏芋看着他说这话时,那亮晶晶的眼神。
从那以后,夏芋经常来找老赵请教一些文学问题,他们也很有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朋友关系,当然那关系仅限于一种精神上的、无法明确言述的感觉。
后来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老赵听说夏芋去了南方,两人也就断了联系。再听到她的去向时,已是十多年后——还是几年前,人精张告诉他的,说夏芋在邻县当副县长。
老赵知道这一消息时,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味道。
以夏芋积极上进的性格,从政当然在人意料之中,但老赵没想到,夏芋一介女流,竟能到邻县当上副县长。
而自己呢,当初大学毕业回来后在粮食所做会计,本来也算个体面工作,没想到赶上国企改革,自己和老婆都下了岗。
之后由于没什么突出的技能,年龄又大,为了生计只能硬起头皮去菜场摆了个鱼摊,每天扯着嗓子,在一堆散发着冲天腥气的鱼中叫卖,这一卖,就到了现在。
想想自己当初读的诗词歌赋、文学小说,全化为虚无,淹没在每天一腔子“卖鱼嘞,新鲜的鱼——”的叫喊声中,老赵就觉得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老赵曾有过一次去邻县进货的机会,他住在一间小旅馆里,晚上拨着控制器,找到当地的县台,想看看有没有夏芋的镜头。
果然,在晚间新闻上,他找到了她,如果不是她下颚上那粒小小的黑痣,他差点都认不出夏芋了。
电视上的夏芋,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化着淡妆,盘着发髻,正在主持一个县里文化项目的剪彩活动。
她的鲜亮、光彩夺目让老赵一下子瘫坐在床上,那一刻,他在人生中最深刻地体会到了“自惭形秽”这个成语的意思。
随后他“吧嗒”一下关掉了电视机,衣服也没脱,在床上辗转到天亮。
那次以后,老赵不再愿意打听任何关于夏芋的消息,不仅夏芋,凡是同学里在政界、事业单位里混的好一些的同学,包括人精张在内,他都不愿意再主动联系了。
-03-
这次人精张组织同学聚会,老赵本来一口回绝,可人精张说道,老赵啊,我是诚心诚意请你,这里头虽然有点私心——大家都知道上学时夏芋在班上的男生中,跟你关系最好,说夸张点,也算是你的仰慕者了,我前天打电话请她,她还问我你来不来呢。
你要是来了,她肯定也会来,咱们同学里头,数她在政界职位最高,不少老同学都指望见她一面,联络联络,以后有个啥事的,也好借借她的光。
另外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的情况我也知道,我是真心觉得,你一个大才子,天天去菜场卖鱼,太可惜了。
兄弟我这方面帮不上你忙,可夏芋不一样,她是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只要你有心求她,她稍微说说话,没准就能给你找个用武之地,总比你现在卖鱼强吧?就算是你没这个追求,你不想想你老婆孩子,难不成一辈子跟着你受穷?
人精张的这番话,既表明了意思,听上去又着实诚恳,说得老赵眼睛一酸——
一是为老同学这番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话感动,二是自愧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论起说话办事,怎么水平就比人家差上那么多呢。
人精张在电话那头,看不到老赵的反应,他停了一停,对电话这头一声没言语的老赵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多想想家人。回头时间地点确定了,我发你手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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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8日下午五点,金隆饭店宴会厅,共同回忆高中的我们。诚请到场。”
现下,老赵看着这条短信,人精张那天的话又冒出来了。
世界上最感动人的是实话,最令人尴尬的,也是实话。
老赵是个明白人儿,他知道人精张是发自内心的为他好,但是现实赤裸裸的暴露出来时,对他刺痛还是很大的。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每天起早贪晚的进货、摆摊、叫卖,在熏天的腥气中忙活生计,有时为了多赚几个钱,跟顾客吵得脸红脖子粗;
生意好时后悔怎么不多进一些货,生意不好时则要熬到天黑以后市场上没人了,才收摊回家,回去后还要发愁怎样处理剩下的鱼;
老婆跟着他,更是不易。忙时帮他看摊、过磅、收钱,回家后做饭、洗衣、接送儿子,常常直到半夜,两人才能在躲也躲不掉的鱼腥味儿中,胡乱躺下,闭上眼睛休息。刚一会儿,天就又亮了,又是重新一天的忙活劳累。
老赵疲惫之余,偶尔会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两鬓苍苍十指黑”,觉得那不就是在说自己么。
就连儿子也问他,爸爸,你不是也上过大学么?我们语文课本上的知识你都会,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卖鱼呢?当个老师不行么?
面对儿子的问题,老赵没法做出解释,他恨自己在儿子面前的这种窘态,但他怎么回答呢,是归因于时代?社会?命运?还是自己?他也说不清。
老赵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家逼仄阴暗的小房子,桌上摆着的唯一一张老婆、儿子和他的合影。那张合影还是他下了很大的狠心,去年儿子过生日时,花了二十块照的。
然后他决定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去参加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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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之前,老赵暗下决心——为了老婆和儿子——如果有机会和夏芋说上话,他一定放下自己多年来孤傲的自尊,坦诚地跟她说说他的现状,请她看在多年同学的面上,给自己谋个差使。
他甚至偷偷地想,没准夏芋会念在当初的情份上,一举给他找个薪水可以、又不累的工作呢。
比如去图书馆管管报刊杂志,或者去学校管理文体器材也行。
不过他绝对不会让夏芋白做人情的,他会用自己满肚子的墨水好好干!
想到这,老赵也忍不住乐了,他哼起小曲,使劲踩着自行车,往聚会的饭店骑去。
到达饭店的时候,同学们基本都到了。
聚会是自助餐加酒会的形式,大家正在人精张的张罗下互相招呼、寒暄客气。
其中的大部分人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男的衬衫领带,女的礼服云鬓,整个大厅里充斥着洋酒和女士香水的味道。
老赵来之前的坦然一下子溜走了大半,本以为已经装备的无比强大的内心开始发虚,他刚想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没想到人精张一下子发现了他。
老赵,这边!人精张朝他热情地挥着手,示意他过去。
老赵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几个高中同学都认出了他,纷纷跟他打招呼,嘿,赵大才子!多年不见呀,今晚上还不给我们再整上几段?看看当年的文采还在不!
老赵听着这些话,嘴里含混着“嗯、啊”地答应着。
幸亏一阵喧哗转移了周围人注意力,老赵随着她们往门口看去,原来是夏芋到了!
今天的夏芋,好像比上次老赵在电视上看到的更鲜亮、更有气质:
一条丝绒连衣裙,外搭一条看似随意、实际质地精良的薄羊毛开衫,一双半高跟黑色皮鞋,化着淡妆,盘着发髻,虽然没戴任何首饰,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高贵和成熟气质,让老赵几乎不敢直视。
更令他紧张的是,人精张居然把夏芋直接带到了老赵旁边,他在慌乱中,看到人精张对他使了个眼色,那眼色让他稍稍镇静了些,同时想起了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06-
夏芋到达后,第一件事是向大家道歉来得迟了,同时取出自己给老同学们带的礼物,进行分发。
每个男同学,都收到了一只精巧的领带夹,每位女士,都收到了一小瓶包装精美的香水。
在她的带动下,其他同学也开始纷纷互相赠送礼物,在外地工作的,送的是特产,经营电子产品店的,送的是U盘,等等等等……
老赵一下子就傻了,他在来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带礼物!
此时在别人的赠予下,自己急得要命,又两手空空,又不能不接别人的礼物,于是他只能干笑着咳嗽两声,一边接别人的东西,一边尴尬地重复说,抱歉抱歉,本来是准备了,走的急,忘带了,改天补上、补上。
说完后他又一想,就算自己想到了要带礼物,又哪来的钱买呢?难不成给每位老同学拎上两条鱼?也太笑话了吧。
夏芋最后一个派发到了他这里,她看上去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么随意,又那么热情,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老赵寒酸的行头,是根本用不上什么领带夹的。
她像多年前一样,真诚地跟他说,老赵啊,这么多年,你去哪了?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呢?想当年,你可是我的偶像啊,直到现在,我还经常跟我先生提起你呢。
工作以后,再也没见到比你更懂文学、更有才华的人了!这回可好了,咱们又联系上了,回头我一定得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咱们得多来往、常沟通感情!
老赵听着这毫不做作的赞美,眼眶差点都湿了,他感动于夏芋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与牵挂,也为夏芋没有一点架子的言谈感到亲切。
两人半杯红酒下肚后,老赵刚想张口说说自己的事,忽又咽下去了,他觉得这样开门见山,好像有些不妥。
犹豫间,夏芋开口了,她说老赵,不瞒你说,想必你也知道我在政府工作,每天接触的,都是工作上的人和事,从来没人能像你以前那样,能谈论谈论文学,你看这样好吗,今天就借这个机会,你给我讲讲魏晋风流、建安风骨吧!
老赵眼睛一亮,不禁心里感慨,她一点都没变!
这是个什么年代呀,所有人都忙于养家、赚钱、升迁,居然还有人记得他当年最喜欢的魏晋风流,还有人愿意听他讲一段建安风骨。
他的话匣子打开了,最初还有点紧张,后来越讲越意气风发,他给她讲魏晋诗风的大气悲凉,讲建安七子的风流潇洒,讲曹植的华美豪迈、王粲的浓烈沉郁,还有《世说新语》里记载的种种奇闻轶事,他们那样洒脱不羁、不为世俗所烦扰……
有那么一刻,他看见夏芋那样专注痴迷地听着他讲,根本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张口求她谋个工作的事。
直到老赵讲到嵇康宁愿在自家打铁,也不愿接受朝廷给予的官职时,才忽然想起了自己。
人家嵇康打铁是不畏权势、甘愿清贫,而自己卖鱼呢?
一天不卖,有可能老婆儿子就吃不上饭,再腥再臭都得去,什么傲骨、风流,赚不来钱,都没有用!
他停住了,他忽然不想再讲这些了,他想跟夏芋说说自己的生活,说说自己的无奈,同时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请求。
然而夏芋并没有注意到老赵的异常,她在他停顿的这个间隙,夸赞道,好!我生平最喜欢嵇康这种人!能放下世间功名利禄,退守清贫和自己的理想,这是多么让人敬佩的精神呀!
不像我们这种俗人,每天庸庸碌碌追逐物质条件,没完没了的说着违心话,做着无聊的琐事,你说是吧老赵?
听了夏芋这话,老赵心里一凉,刚刚鼓起勇气要说的话瞬间堵住了,他未料到原来夏芋眼中,追求物质的都是庸俗的人,那么像自己这样,不光想着要改善物质条件,还要因此向老同学求人情的行为,岂不是成了比俗人更俗的人?
他心里开始了一种莫名的焦虑,类似他卖不出鱼的夜晚,坐在一大堆快要变质发臭的鱼中,心急无奈的焦虑。
夏芋继续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道,老赵,继续讲呀,多么精彩!
老赵于是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又开始了讲述。
这次明显没有刚才的劲头了,他满脑子都是怎样找个机会,自然而又不失自尊地提出自己的话题,于是他走神了,语气也不再激动。
夏芋还以为他讲的累了,或是口渴了,体贴地为他递上一杯橙汁。
老赵越接着讲,就越痛恨自己,他干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
他讲到谢安与人下棋,得知儿子打了胜仗,却神色不见异常,出门时却激动的把脚上穿的木屐齿都踩碎了。
老赵感觉自己就像那个谢安,心里明明已经将木屐都踩碎了,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夏芋啊夏芋,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焦急吗?!
直到酒会的最后,老赵嗓子嘶哑了、力气耗尽了,他听到人精张在台上宣布同学会进入尾声,大家抓紧时间互留联系方式。
他和夏芋如梦初醒,他是疲惫紧张了一晚后的颓然停歇,夏芋则是从沉醉于他讲述的内容里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跟其他老同学打打招呼、留个电话。
于是夏芋冲他歉意地笑了笑,仍是那么真诚地说道,老赵,今晚能重新见到你,并且听你讲上这么多,我真的很高兴,你回去一定多多保重身体,我已经调回县里来上班了,以后咱们有空一定一定要常聚。
这是我的名片,上边有我的手机号,记得联系我啊,我去跟其他同学聊聊,bye!
看着夏芋优雅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老赵迷茫地端着那杯橙汁呆在当地,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从饭店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北方初秋晚上的风吹得他很冷,也很清醒。
老赵回想起刚才的同学会,好像刚才的自己,不是自己。
他费劲地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往回走着,一路上,满眼都是自己的辛苦的老婆、几乎从来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儿子,自家阴暗逼仄的小房子,以及离着老远就能闻到的鱼腥味。
老赵很悔恨,由于自己的软弱,和那点不值得一提的敏感的自尊,导致老婆和儿子的明天,还会像昨天、前天、一直以来的很多天一样继续艰难的生活;
但他又有那么一点说不上来的庆幸,庆幸他今天没有在夏芋面前,一下变成她心目中俗不可耐的那种人。
夏芋的那张名片,就在他口袋里,他掏出来看了又看,直觉告诉他,不管怎样,还得再去找夏芋一次,说说找工作的事,再试上一试。
不过,他真心希望那一刻,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