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之死

秋风乍起,卷起地上几片黄色的枯叶带向远处。西边的天空血红一片,晚霞托着柔和的夕阳。一条近乎笔直的东西向土路从村庄横穿而过。村里零零星星散布着几十户人家。土路旁的池塘里不知谁家的鸭子还在悠闲地玩水。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散落地上的碎石子,朝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嘟嘟”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来自一种乐器。我驻足回望,原来是三爷的大儿子在吹大号。他坐在一张四脚矮凳上,抱着闪亮的金黄色大号,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看起来像鼓了气的河豚。他天生的一双大眼睛突兀得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又是两声惨淡的“嘟嘟”声,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他把大号从嘴边移开,用手一抹嘴,冲我笑了笑,面带惭愧。我也对他报以微笑,转身继续往回走,心想他的腮帮子不会撑爆了吧。

他父亲,也就是三爷,是村里的理发师,五十多岁,中等个子。他的理发店就开在自己不算宽敞的家里: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其实也算不上理发店,不过是在客厅中间摆了一张原木色的硬座旧椅子,旁边支了一个脸盆架,架子上搁着一只大瓷盆,外加一条整洁的白毛巾。他从事理发这一行少说得有二十年来年。我父亲自小就在他那里理发。他从不向父亲收钱。每年,父亲总会在除夕夜给他送两箱酒和两条烟表示敬意和感谢。在我上小学的那段岁月里他也是我的理发师,同样不收钱,这是沾了父亲的光。三爷为人热情,随和健谈。若是父亲忙的时候没空去他家里,他便提着理发箱亲自到我家里来为父亲理发。这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推刀在他的操纵下轻盈地在父亲的发间游走,碎发一茬一茬的落到地上。真是一双巧手,我时常在心里赞叹。

“小晃子,别走,一会儿就到你了!”

三爷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成年之后很少回村里,常年在外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大儿子是一个本分的人,在村子周边地区干过各种营生。曾经四处购买乡民饲养的肥猪、小麦、玉米,然后再转卖到别的地方,甚至还搞过运输,不过都没有赚到什么钱。后来回来村里老老实实地种起地来。他突然吹起号子让我很好奇。难道他又要玩儿音乐了吗?村子里除了懵懂无知的孩子(成年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基本上都是只会种地的农民,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谁会有闲情听他演奏呢。

“三爷的的大儿子在吹大号!你听到了吗?”我问父亲。
“他才刚开始学,以后要给死人吹的。”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看着父亲。他瞧出我的疑惑,解释说:“不是真的给死人吹,是给人在葬礼上吹,就跟你见过的吹喇叭一样。这也是一门能赚钱的手艺。”
“原来是这样啊。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他在吹,都不成调,嘟嘟的跟放屁一样。”我调侃道。父亲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头,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贵在坚持嘛。他慢慢就会吹得好了。”这完全是爷爷的口气。爷爷经常对我说:“晃啊,人做事贵在坚持,就一个字‘恒’!”他拖长音调,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字“恒”上面,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好像在问:“懂吗?”父亲偶尔的行为表现跟爷爷一模一样,真是爷爷的“唾沫星子”。

从此,临近傍晚时分村子里就会响起“嘟嘟”大号声。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三爷的大儿子又在练习吹大号了。他似乎没有师傅(至少我从没见到过),也没有人看到过他跟别人切磋,只是每天坐在那张四脚矮凳上自己练习。学校的学生有老师,店铺里的学徒有师傅,他没有人教,怎么学得会呢?真叫人费解。

一天傍晚路过他家,又看到他抱着大号坐在门口。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他:“哥,你就自己练?没有师傅?”“当然没有,自己看书就懂啦,要什么师傅。再说,附近也没人会啊。”他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等我练成了,我就是这里的第一人!”他看上去有些得意,随即把大号塞到嘴里,“嘟嘟”地吹了起来。他额头上的青筋蛇一般的突起,脖颈两侧的血管也胀了起来,仿佛随时要裂开。睁得老大的眼睛有些骇人。 我站着听了一会儿,觉得索然寡味,于是默默走开了。

一天,晚饭过后,父亲悠闲地斜靠在床头观看新闻联播。我背对着门口,趴在一张榆木方桌上写作业。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连走带跑。我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只感觉到有人猛地推开虚掩的木门,一阵凉风掠过脸庞,瞬间一个蓝布身影已经晃到眼前。
原来是三爷。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慌张的样子。
“我大儿子出事儿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语调里带着哭腔,双拳紧握,微微颤抖。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及问询细节,弹簧似的翻身下床,趿着鞋跑到药柜旁抓起急诊箱,随三爷急忙而出。屋外传来一阵他们急速的交谈,然后远去了。

我做完了最后一道数学题。墙上的金色挂钟显示八点十分。父亲去了已经一个小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思忖。三爷的家只在两百米外,走一趟用不了几分钟。就算病情严重需要打点滴,父亲再跑个来回也不需要这么久。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忙完活的母亲走了进来。
“作业写好了?好了就去冲个凉,早点上床睡觉。”
“老爸还没回来啊,他刚刚被三爷叫走了。”
“你别管他了,冲凉去。”

清凉的井水冲走了满身的臭汗。我心满意足地坐在铺着竹席的暗红色木床上,往身上抹清凉油驱蚊,可心里仍然记挂着三爷的事。家养的老狸猫敏捷地地跳到床上,在我身边躺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永远无忧无虑,整天沉浸在不愁吃喝的幸福里;偶尔出门捉几只老鼠打打牙祭,真是不亦乐乎。我抓起床头的漫画书《海蛇的故事》,心不在焉地慢慢翻看,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等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老狸猫已杳无踪影,不知道又到哪里逍遥去了。晨光照得窗户格外的明亮。我突然想起昨天三爷的事,赶忙跑到父亲的卧室去找他。
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握着一只黑色钢笔,左手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他大概已经起来很久了,面有倦色。
“还没去上学?”他咔咔拨了几颗算珠,右手在账本上写了个数字。
“昨天你几点回来的?”
“夜里十二点多。”他抬头看着我,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接着说:“你三爷的大儿子死了。。。”
“啊!”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昨天晚上,他突然说肚子疼,“,父亲接着说,”几乎没法直起腰来。你三爷把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可是,他突然发疯一样左右打滚,双手捂着肚子,说要痛死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你三爷来找我的。昨天你也看到了。我到了那边无法作出确切诊断,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肚子的问题,因为我发现他的肝部肿大得厉害。我让你三爷不要耽搁,赶快送他去医院。他打了120电话。那会儿已经快晚上九点。几通电话都被对方挂断,最后120那边的人倒是接了。接电话的人暴躁地对你三爷说马上就来,说完砰地挂断了电话。我做不了什么,就陪你三爷等救护车。结果过了两个小时救护车才到。可是那时。。。“,父亲顿了顿,”他大儿子其实已经没气了。如果早点也许还有救。”他瞥了我一眼,目光黯然,放下钢笔,揉了揉眼睛,“哎!”地叹了一声,重新拨起算盘。“生命无常啊!”他摇了摇脑袋,好像在自言自语。

夕阳如血,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偶尔从远处传来哞哞的牛叫,或者一两声犬吠。“嘟嘟”的大号声却再也不曾听到了。

2017-12-13 余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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