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家住在广水呔子街。严格的说,住在南湖,门牌号码是工新东街,至于是多少号,已经不记得了。家的西面一二十米就是南湖,东面八九十米是一条大河。没听说它叫什么名字,就叫它广水河吧。
平时,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尤其到了黄昏,晚霞铺在河面上,流水呈金色的,不时有小鱼跳出水面,水面便现出浅的涟漪。有时候只听得“扑通”一声,一只青蛙,蹦进水里,用最纯正的蛙泳游到不远处,然后回过头来,像游泳运动员一样骄傲的看着你。
我常常看见打渔翁腰间挂一个扁扁的鱼篓,在夕阳下,站在水中央,弯起腰,用力一撒,圆圆的网从上面盖向水面,溅起金灿灿的水珠。有小孩在岸边,齐声唱道:“打鱼的,你莫喜,一天打个十光痞。”十光痞是一种小小的、身体扁扁的小鱼,很好看,但不好吃,有点苦。当打鱼翁提着网到岸边去捡鱼的时候,小孩子们也会兴奋地围拢过来,惊喜地看着网里的小鱼。打鱼翁把大一点的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装进鱼篓里后,剩下的一些小鱼小虾,像十光痞皮这样的小鱼,被小孩子们捡起来,捧在手心儿,很高兴地欣赏。
那景色美得不得了,到现在也忘不了。
这条大河是我儿时的乐园,一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几乎整天光着屁股泡在河里摸鱼、游泳。每天一直玩到肚子饿了,才光着屁股也不知道害羞地跑回家。有时,我们会从家里拿出一个盆来,找到一个水凼子,我们大家轮流的把水凼子的往外舀。舀水速度一定要快,不能停下,一停下来,水凼子的水又要被渗满。大约要舀20到30分钟以上,水凼子水越来越少了,小鱼就露出来了,我们就捉鱼,可以捉到一些鲫鱼、泥鳅、锥子(也叫昂刺鱼)、铜鳅。泥鳅和铜鳅很滑,不能用力抓,要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捧起来。锥子也不能用手捏它,你用手一捏,它背上的锥子立起来,会扎你的手,让你疼得跳起来。这时,你一松手,它就掉进水里跑得不知踪影。我们最喜欢抓的鱼是匍沙鱼,这种鱼最好吃,它身体内只有一根刺,背上的颜色与花纹和沙子一样,它个头不大,最长不过三四寸。抓这种鱼,要在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它静静地趴在水中的沙面上,你要轻轻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伸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不过,它的听觉特别敏锐,如果你弄出来一点点水声,它就会跑了,但跑到不远处,又静静地趴在沙子上面。如果早上你能抓到十来条这样的鱼,就可以做成一盘美味。
但是天黑了,我们小孩一般是不到河边去的,也不敢向河的那边看一看。因为河的东面的山坡上,有好多坟地。听说坟地里有鬼火出现,鬼火一跳一跳的,蓝莹莹的。我倒是一次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如果你要是从那里走过,那鬼火会跟着你走。还听说,有一个人,在下雨天,看到一座坟的上面有一把伞,还有一个小板凳。他就拿了那把伞,撑开挡雨,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有人尖声尖气地喊着:“别拿我的伞!别拿我的伞!”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追来。这个人头也不敢回,一个劲地跑回家,到家后大病一场,不久就死了。人们说,因为难产而死的妇女,她的坟上面就有一把伞和一个小板凳。而我的邻居,正是因为难产而死,埋在河的东岸山坡上。晚上我们不敢去河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河岸长满了柳树。有人说,到晚上吊死鬼会爬上柳树,把自己的头拿下来梳头发,梳好以后就把头发挂在树上,白天我们看到的一条一条的垂柳,就是吊死鬼的头发。
白天的河边总有大姑娘、小媳妇在河边石板上洗衣服,杧槌敲打衣服的啪挞啪挞声音彼起此伏,很有韵味。小河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也带了恐怖和不安。这条河,每到夏天总要发几次洪水。滚滚的洪水漫过河堤,像一条猛兽一样向我们的家扑来。老人们晚上不敢睡觉,一会儿到河边看看,一会儿到河边看看。如果洪水到了房子边的小路,我们便起床往铁路西转移。
记得有一年发洪水,我还在读小学,老师说我们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为了视察上游霞家河水库的险情,他们手挽手唱着国际歌,渡过齐胸的波涛汹涌的大河,发现了水库的险情严重,让我们学校全部停课。我听了觉得非常的悲壮,认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当时,还以为除了毛主席,他们就最大的官。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听说有一年发洪水时,有人看见水中有两个红彤彤的东西。有人说那是龙的眼睛,一个造反派头头,拿着冲锋枪,对着那红的东西“哒哒哒”地扫了一梭子,于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洪水不流了,哗哗地往上涨,很快漫过河堤,吓得那开枪人赶快跑。这时河边不少老人跪下烧香,给那个“龙”磕头,大约过了几分钟,水下去了。
大河的上半部分,有一个地方叫万人坑。说是那里死过很多人,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不得而知。在那里,每年都有游泳的人被淹死。人们说那些淹死去的人就是替死鬼,所以我们一般都不敢到那里去游泳,怕当替死鬼。
后来,不知谁出了一个馊主意,进行改河造田。于是,广水人,包括我们小学生,也参加这项活动。人们把河床一分为二,中间修了一道大堤,一半是河,一半是稻田。谁知一场洪水,把大堤冲得支离破碎,于是再修大堤,然后又被冲毁,于是又修。结果出乎大家意外,不是人定胜天,而是天定胜人。
2013年初,我重游广水河,已经看不到清清的河水了,河床上像垃圾场,虽然河岸修得不错,但是已经不像河了,让我大失所望。
这就是我当时生活的环境,有快乐,也有恐怖,不仅包括是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环境。你说,我是爱它呢?还是恨它呢?爱也没啥爱,恨也没啥恨。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包括人,不都是这样吗?
2018年10月30日于纽绅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