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味蕾,是从上学离开家以后开始麻木的。终于没有了爱吃的东西,也没有了不爱吃的,萝卜白菜和生猛海鲜,路边摊和大饭店的菜,吃到嘴里的味道都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胃里舒服或不舒服而已。当时觉得好吃的,过后也就忘了;当时觉得难吃的,也未必就不会再去吃一次。所以有时候女儿问我爱吃什么,我仔细想了半天,竟然说不出来。
春天的时候,母亲过来小住。她其实很难得来我的小家,所以想弄点什么特别稀罕东西给她尝尝。连着几天鸡鸭鱼肉之后,口里腻腻的,正好小区门口有人推车在卖香椿。看着嫩嫩的芽尖,舒展的枝叶,一小把一小把放在那里,水灵灵的,很招人喜爱。花了五元钱,买了一小包,喜滋滋地回家。我记着母亲好像是喜欢吃香椿的,也或是不喜欢,反正是吃过的。
我做菜的手艺不强,所以那一盘香椿炒鸡蛋做得差劲之至。但是考虑到美食记录片里对它的推崇备至,和在饭店里不菲的价格,还是努力吃完了。母亲并不怎么吃,看着我对女儿讲香椿如何如何有益,含笑不语。
母亲回家后,捎来一瓶用盐搓过的腌香椿,说道,这东西在家里到处是,买得太贵了。她大约以为我爱吃香椿才买的,并不知是我一时脑袋发昏,想取悦她才买的。其实那一盘香椿炒鸡蛋是我第一次做香椿,女儿也是第一次吃香椿。小丫头被我的巧舌如簧蛊惑的充满好奇,但尝了一口之后,就开始大为抵触,坚决不吃第二口。母亲拿来的腌香椿她也绝口不尝。在她看来,吃香椿,明显是上了我的当。
我记起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喜欢吃香椿。
那时每年春天,姥姥也会这样搓一碗腌香椿,送给我们。母亲把它放在碗橱中,每每打开橱门,就闻到扑鼻的香椿味。那时并不觉得这种味道是香的,反而觉得奇怪而让人反感。香椿的挥发性太强,里面放的其他东西也都沾满了这种怪味。一般情况下,有这种味道的东西,我就统统不吃了。但是有一次,麻糖也放在碗橱中,那些甜甜的糖渣对我诱惑太大了,于是忍不住屏住呼吸吃了一块。我家门口有一棵臭椿树,臭椿树上有一种身体灰黑布满白点的甲虫,叫做白胡子老头。我在吃麻糖的时候,满脑袋想的都是那些个白胡子老头,混身起了鸡皮疙瘩,一口吐了出来。为什么会把香椿和臭椿联想在一起?大约都叫椿吧。
母亲这次拿来的香椿,却并不像记忆中的那么难吃,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吃。味道还是不太喜欢,但是吃到口里咸香咸香的,嚼起来像是嚼着茶叶一般,味蕾都被激发了起来。我煮一锅稠稠的白粥,舀一碗,放一小撮墨绿的腌香椿,搅和匀了,星星点点的叶儿就飘散在白粥中,看着就有了食欲。我和老公你一碗我一碗的,好喝的停不下来,非常过瘾。女儿在旁边瞧着好奇,在老公再三鼓动下,她用舌尖在勺里轻轻的点了一下,砸吧一下小嘴,又小小的喝了一点,进而就利索地喝了起来。女儿说,妈妈做的香椿不好吃,姥姥做的好吃!一小瓶香椿几天就被我们仨吃完,女儿还不住口的要。其时已是春末夏初,过了吃香椿的季节,便是母亲有心,也做不出来了。
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何小时候会那般排斥香椿的味道?但是记忆是不会错的,真真实实,清清楚楚,虽然已经和吃到嘴里的味道完全不同,但还是记得。鲁迅先生也这么发过感慨,他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记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可口的;都曾是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大约美味的记忆如此,恶味的记忆也如此。
我小时候厌恶的食物很多的,香椿、香菜、蒜、辣椒等等,凡是有特殊味道的食物,统统都不喜爱,而对于各类肉食的无比向往。如今厌恶的变成了喜欢的,喜欢的变成了平常的,只是记忆依旧在那里,没有改变,好像也不会改变,似乎吃的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人们常说,原来的东西好,不用化肥农药,现在的东西都没有味道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食物变了,还是味蕾变了?想来同一样东西的味道,在最初接触时会很敏感,因而留下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记,而后便麻木了的缘故吧。所以以后吃过了很多东西,但是能记住的却很少。
总之,虽然腌香椿的味道很好,但我记忆最深刻的依然是那种怪怪的味道。女儿会给香椿留下什么记忆?是我做的香椿炒鸡蛋,还是母亲做的腌香椿?
文: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