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婆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自女人记事起就立在那了,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树枝,就像一个成年的汉子,为家庭遮风挡雨。
那一年,女孩嫁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槐花开,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甜味。家里的流水席上来了一波又一波村里前来贺喜的人,年长的老人们则在门口的槐树下抽着旱烟,说着男人、女人过去的“新鲜事儿”,孩子们拿着喜糖绕着大槐树追逐嬉戏,有的更是爬上枝头扯下一把槐花试试是花香还是糖甜。男人在自家的小院儿里和不同的人说着谢谢,一杯又一杯的酒仰脖灌下,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幸福。男人送走最后一位贺喜的人后回到屋子,傻呵呵的望着坐在炕头的女人,说女人身上的味道比槐花还好闻。女人红着脸,低着头,双手不知所措的卷着衣角。
小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男人每天上山去耕种,女人则在家照顾自家门口的小菜园,傍晚便将小饭桌搬到老槐树下,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等着自家男人回来。每到槐花盛开的时候,男人就会爬到树上,将一串串似开非开的槐花串子扔下来,让女人搂起围裙在树下接着。巧手的女人,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一屉拌了面的蒸槐花就能出锅。拌了油和糖的槐花,更加香甜,男人每次都要吃一大碗,而剩下的槐花都被女人烙成饼,当做男人第二天的午饭。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了,女人的肚皮一点变化也没有,周围的邻居婶子在一起唠嗑时候总是拿这事当话题。终于女人抗不住身后的指指点点,背过男人,嘤嘤的哭泣。男人搂过女人,安慰说,有你就够了。
也许是山上的树被过度的砍伐变卖,气候越来越不好,庄稼收成也变得不容乐观。男人在同龄哥们的苦心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一起去外地打工。女人舍不得男人,又不知怎样表达,只是一个劲的流泪,男人也不忍心看,别过头,收拾着换洗衣物。女人边流泪,边和面,将晒干的花槐都揉到面里,做出一张张槐花饼子,也许是沾上了眼泪,饼里多了一份咸……
男人将包好的饼都塞进行李,狠狠地搂着女人,说:“等我回来”,转身跟着其他人走了。女人张了张口,除了她只会说的“啊”就剩下红红的眼眶里那转了一圈又一圈的眼泪。
之后的日子,白天女人不仅要照顾小菜园,还要上山去照顾曾经是男人耕种的土地。偶尔农忙,会有好心的乡亲帮忙,但是更多的时候地里只有女人自己的身影。到了夜里,时间好像会被无限的拉长,看着空空的屋子,女人哭泣、失眠,拖着一身的疲惫也睡不着,因为女人心里那个身影总在脑海涌现。
一天,女人失眠心烦,便趁着月光起身,走到门外,看着老槐树,轻轻的用双手环抱着老槐树,那种踏实感就像是搂着自家男人,很奇怪,那晚,女人睡的很踏实。从那后,女人心烦了,疲惫了,脆弱了,难过了都会去抱一下老槐树,微风透过树叶,轻轻的抚摸女人的脸颊,似乎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每天傍晚女人会搬出小马扎坐在树下边纳鞋底边对着烙槐树啊啊的“说话”,就像对着自家男人一样,沙沙的树叶响似乎在回应着女人。看到这些,村里一些人都以为女人害了失心疯。
大年三十了,女人站在村头,抱着胳膊,伸长着脑袋看着村口的方向,盼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临近天黑,终于隐约有几个身影出现在村口。女人不顾脚下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村口跑去,可是走到她面前的都是外出打工的邻居,她拉着邻居,“啊啊”的唤着,双手也不听的比划着。本是说说笑笑的邻居在看到女人后表情也瞬间凝住了,只是给了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她男人让他带回来的,就留下雪地里的女人,逃一般的回家了。女人回到家,打开信封,只有一踏钱,数都没数就放在了桌上。女人看着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村子,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陪伴自己的却只是摇曳在灯光下的孤影,女人再次红了眼眶。
又是一年槐花开,女人自己上不了树,就用竹竿绑着镰刀,小心翼翼的割下槐花,一半儿蒸,一半儿烙饼。但是没有男人,蒸好的槐花和饼总是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女人不敢吃,一吃就会流泪,一流泪,嘴里都是咸味。
门外的吵吵声将女人从小屋里叫了出来,女人走出门外便傻了眼,几个带着安全帽的人拿着一个轰隆隆的大手锯要锯老槐树,女人一下扑到树前挡住即将落下的手锯。安全帽们生气的瞪着村长,意思要个解释。村长连忙拉过女人,说:“强他媳妇,这是城里来的技术员,这些树都是要拉到城里做家具,做栋梁的。”女人顺着村长指的方向,才发现不远处停了好几辆车,乡亲们都在往车上装刚伐的木头,有个别几个人还在跟安全帽讨价还价。女人“啊啊”的叫着,摇着头,伸开双臂拦着树。安全帽们没耐心了,皱着眉,质问村长。村长赔了个笑脸,从口袋掏出几张五十块钱,给女人,“说,那就这树当卖给我吧?”女人还是不为所动。村长眉头一皱,双手叉腰,挺起腰杆,呵斥女人,要不是看在你男人外出打工死了,我才不这么客气,你还不识抬举,给我拉开”。身边的几个村民将女人拉开,安全帽们开始发动机器锯树、女人愣住了,但又立刻回过神。不停的“啊啊”叫着,双脚使劲的跺地,跳着闹着要挣脱拉她的手。不知谁松了手,女人惯性的摔向槐树,倒下的槐树也像女人砸过来。
“出人命啦!”一个尖锐的女人声打破了沉寂。大家才手忙脚乱的挪开树,将头破血流的女人扶到屋里,一些人找来纱布,在灶膛掏出些草灰敷在女人头上。血止住了,但是女人却发烧不止。安全帽和村长都早已离开,几个好心的乡亲时不时来看看女人,给女人喂点稀粥,然后叹着气的离开了。闪电划破黑色的夜空,大雨倾泻而下。一夜一天,大雨似乎还是没有停的意思。被困在家里的乡亲只能为女人祈祷着。
女人还在发烧,嘴里不停的叫着男人的名字,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突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穗儿,我回来了,穗儿,我要带你去过好日子,穗儿,你快醒来,我们要离开这了”。女人慢慢睁开眼,伤口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眼前渐渐清晰的男人的模样,让她不顾一切的起身去拥抱男人。男人像哄孩子一样的抚摸着女人的头发,等女人松开自己,男人蹲下为女人穿好鞋,拉着女人的手,走出门外,越走越远……
第二天报纸头条:由于连日大雨,**山暴发山洪,山下村受灾严重,县政府正在全力搜救遇难者,山洪暴发具体原因仍在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