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叫桑南的小村里长大。

那是一个偏僻的田园式的小村子。小村的三面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一面依傍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我七八岁的时候，最爱在这小河边玩耍，因为爷爷奶奶就住在小河边的小茅屋里，现在想来爷爷奶奶应该是为了避免婆媳矛盾，才从大家庭里搬出去“另立门户”的。小茅屋不大，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外面搭了个简易的烧火棚。奶奶爱养鸡，春天里，我最爱看奶奶家里老母鸡抱窝。奶奶总是用一块布把筐盖上，不让我看。我呢，总是趁奶奶不注意把布偷偷掀开，想看看小鸡宝宝出来了没有。就在这样偷偷防防的乐子当中，第一只鸡宝宝终于破壳而出，那紧贴在身上的湿漉漉的绒毛，那因为刚刚啄破了蛋壳而无力的嫩嫩的叫声，都让我和奶奶乐得大笑。

四月底，整整一条河沿的老槐树都开满了花，花香包围了整个村庄。奶奶的小茅屋在盛开的槐花间时隐时现。我和小伙伴们把花摘下来，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谷雨时的农人们开始忙着“落谷”，就是水稻育苗。家家开始把家里的耕牛从温暖的牛棚里牵出来，让它拉着铁耙子，把土块耙碎，把地整平。紧接着，人们把整的平坦的田地，分成菜畦样的一块一块的长方形。再灌上水，把干涸的土地泡透。最后，他们来到田头，准备下到灌了水的田里干活。他们把裤脚卷到膝盖的上面，赤着脚，男人们猛地一下就下去了。女人们怕冷，一边问进到泥水里的男人：“死鬼，冷不冷？”一边把脚往水里试探一下，吓，钻心的冷，于是把一只脚一点一点地伸进水里，等整只脚都进去了，稍作停顿，另一只脚也猛地跟了下去。他们开始用踏板，一趟一趟把稻畦踏平。当一切准备就绪，才把家里浸泡了好几天的水稻种子，小心仔细地撒在地里，并用草木灰盖好。秋天收获的希望，一家几口的饭食，都在这时的辛劳里。

村子里开的最多的是梧桐花。一串一串，一朵一朵，就像浅紫色的喇叭，吹起了人们冰冻了一冬的涟漪，小村开始跃动起来。

老疤眼的弟弟六子从云南买了个媳妇。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有的好奇的张望，有的问这问那，更多的是想听听新娘子开口说话，想弄懂人家两口子以后语言怎么沟通。十八岁的新娘，穿了六子家事先给买好的大红新衣服，一脸陌生地坐在床头，眼神空洞，不言不语。我们这些小孩从人缝里挤到新娘跟前，眼光肆无忌惮。有的调皮的就差一点趴到新娘子的脸上去看。好事的女人们开始怂恿着“毛蛋，喊六婶，给糖吃。”“黑虎，赶新娘子喊什么呀?要糖吃呀。”新娘子红着脸，不吭声，挤出一点笑容。不一会，新娘子的婆婆从人缝里挤挤拉拉地进来了，把一包用红纸包起来的糖疙瘩塞在新娘子手里，“匀给小孩子吃。”语气像是在教新娘子。三十七岁的新郎官，黑乎乎的脸，傻乎乎地笑着，躲在外屋，不敢进来。小伙子们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捉弄他。“六哥，今晚有人搂咯”“老六呀，今晚省着点，哈哈哈······”男人女人都放肆地笑着，我们这些不明事理得孩子一边咂巴着喜糖一边也跟着笑，低矮的房间里哄闹起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做饭，先有好事的女人早早地去六子家门口张望，看到六子妈出来，就装做是刚巧遇到，忙着搭讪。六子妈也是因为最小的儿子终于娶上媳妇心里高兴，又热心地招呼：“你大嫂，进来，进来。”“不进去了，俺大婶，就在门口站站，家里还得烧饭。”那些早就在自家门口张望的看到六子家门口终于有了人，一个一个，慢慢聚拢了来。各家的孩子都来找了。女人们才开始陆续散了，回家的路上，还挤眉弄眼地议论，“六子一夜湿了两个大裤头子。”“你怎么知道的？”“人家年轻，有劲。”又是一阵笑声。

六子跟新娘子的事还没议论完，又一件事吸引了人们。老来子的母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晚上把耕牛从田里牵回来，不知为什么，牛突然发疯似的从身后撞她，她也蒙了，没有松开手里的绳子，被老水牛拖来拽去。听说当场就没救了，又听说，死的时候都没有闭眼。留下了常年生病的老头儿，还有三个儿子，因为家里穷，一个都没成家。正吊那天，送丧的队伍里没有孙子提灯引路，没有儿媳妇提斗撒纸钱，大儿子老来子都四十几岁了，最小的才十几岁，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他们都没哭，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着，脸埋在孝帽里，什么都看不清。

谷雨时的天气，雨好像是不停的。每到天下雨，总是听爸爸说：“春雨贵如雨。”可我们上学的孩子最讨厌雨天。没有胶鞋，没有雨伞。离学校有三里多的路程。一路都是曲曲折折的小路，每到雨天，泥泞得不成样子。因为我体质弱，个头也瘦小。下雨天，路上的泥，一层，一层，又一层，粘在我那薄薄的鞋底上，硬是把我的小单鞋粘成了高木屐，走起路来仿佛是在踩高跷。我没力气，又拽不动自己，实在走不了，就难为的不知该怎么办，只有站在那里哭。哭着哭着，发现小伙伴们都看不到影子了，父亲母亲也不会想到来迎接自己，就用衣袖擦擦被雨水打得冰凉的脸，看看自己周围是不是有石头之类的，拿过来把鞋上的泥刮掉，再走。不一会，又粘满了，又哭，又找石头刮，又走！短短的三里多路，我就这样哭哭站站七八次，都不知怎样才挨到家的。再加上雨水淋湿了衣服，我都被冻哭过好几回。有的小伙伴直接脱了鞋，赤着脚跑回家。

四月底的天，多雨。浅紫色的梧桐花落在地上，落在雨水里，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