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野菜很多,能说出名字的也就三四种,能想起味道的只有竹片菜。
竹片菜的学名叫萹蓄,家乡的人习惯叫竹片菜。竹片菜伏地而生,细长的茎一节一节的,像竹子,叶子不像竹叶有尖角,要更圆润厚实一些,颜色是一种很正的绿色,是那种即使淹没于万千野草,也能被一眼认出的绿,有着极高的辨识度。门前屋后,河边树下,墙角石缝,随处可见;一枝独秀或成群结片,可密可稀,随心所欲地生长。虽然竹片菜俯身可得,但是吃的人很少,老妈这一辈的人已经不吃,奶奶那一辈还有人在吃。老妈说上一辈人挨过饿,这地上长的没有没吃过的,有很多鲜美的野菜到现在也不舍得浪费,大概是饿怕了。
我一共吃过两次竹片菜,是同村一位江奶奶做的竹片玉米饼。做法很简单,采下竹片菜的嫩梢头,用清水洗净,切碎揉进玉米面,然后在草锅上浇一层油,沿着锅贴一圈,小火烧至金黄即可。热气腾腾的竹片玉米饼,翠绿和金黄相间,嫩叶的清新和玉米的香气融在一起,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江奶奶住在村子的最东头,与邻村隔河相望,沿着河边往东走一二里地,就是我家。小时候我和弟弟沿着河边玩耍,一不小心走到江奶奶家,我们俩最先是被奶奶家门前的老桑树吸引,那棵桑树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大的桑树,遒劲有力的枝干向四面延伸,撑出半径五米开外的绿荫,树底下是一片大块的石头,因为长久没有阳光的照耀冰凉刺骨,熟透了的桑葚掉下来,果汁溅出,将石头表面染成紫红色。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踩过石头,张开双臂环住树干,没能碰到对方的手。我们惊叹于老桑树的雄伟,嘴馋于桑葚的甜美,常常光顾。后来有一次,小屋里传来阵阵香味,江奶奶端了一个碟子向我们走来,满脸的皱纹堆出慈祥的笑容:“这是哪家的娃娃?”雪白的碟子上面放着的,正是两块金翠相间的竹片玉米饼,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竹片玉米饼。
大概隔了一个月,我和弟弟对竹片玉米饼恋恋不忘,正巧看见小树林中竹片菜长得旺盛,就想着摘些嫩梢头拿去给江奶奶做饼,说干就干,弟弟找来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我们越采越兴奋,很快就摘满了一口袋,提着竹片菜,一路小跑到江奶奶家,不巧江奶奶不在。我们只好把竹片菜挂在了木门的铁锁上,在老桑树下玩了一会儿。太阳一寸寸地沉入河水,江奶奶还是没回来,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了家。
第二天傍晚,江奶奶挎着一个竹篮来到我家,掀开上面的蓝布,香味传出,居然是竹片玉米饼。我跟弟弟激动地叫了起来,一边吃着心心念念的玉米饼,一边听老妈和江奶奶聊天,她们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江奶奶摸着我和弟弟的头,笑得十分温暖。老妈对江奶奶的到来也颇感意外,常常夸赞老人家的好心肠。这是我最后一次吃竹片玉米饼。
第二年,我和弟弟还是经常沿着河边玩耍,在老桑树下打闹,但是江奶奶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江奶奶的人却越来越多,挤在江奶奶的小木屋里。再后来,我看见江奶奶安详地躺在盖着红纸的木板上,被两个穿孝服的陌生叔叔抬上白色的卡车,卡车缓缓发动,悲伤的唢呐响起,人群中传出哭泣声。再后来,那两个叔叔带了一批陌生人过来,围着老桑树指指点点,在半个小时的电锯声中,老槐树轰然倒塌,那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上,是一圈又一圈,怎么数也数不清的年轮。
老桑树被据,木门上的锁生了锈,屋里的墙壁和地面长出了草,再没人提起村东头那位慈祥的老人家。原来人死了,就是要把这个人睡过的床,用过的碗,坐过的椅子,穿过的衣服全都烧掉,将她住过的屋子锁上,再不踏足一步,将这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全部抹去,彻底从记忆里清除。
江奶奶走了之后,我和弟弟再没有摘过竹片菜,竹片菜疯长。有一天路过,觉得有些异样,翠绿丛中似乎有着星星点点的红与白,仔细一看,竟然发现竹片菜开了花,原来竹片菜也是有花的。花朵长在叶与茎的连接处,红白双色,小小的,淡淡的,勉强可辨出有五个瓣。
十多年前吃竹片菜的人已经不多,现在知道竹片菜的人只怕更少。不过又有什么关系,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没有价值的终会被世界遗忘,对人是这样,何况脚下连名字都说不出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