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老人的秘密
第十八节：黄昏的戏
香山大学东门的沙滩，沙石依然如四十年前那般粗砺。这里本来是一片渔家养蚝的蚝田，香山大学建校二十周年时，校友们出资将近海这片滩涂买下，整理一番之后海水清澈不少，但由于是在大河骆江的出海口，这里唯有到雨季过后，经过秋天的沉滤，方能看到静碧的海水。冬季风来，卷起高浪，海水又会聒噪得浑浊起来。
2055年11月7日，恰是立冬，秋季刚过，海水幽绿能见细沙。岸边停泊三艘带帐篷的舢板船，是以前渔家留下的，后作东门沙滩一个景观，常年修缮，保存至今。此时，舢板船上来了九位游人。郭亮、林远及温斯语一船，离岸最远，足记、洪步及蔡梓萱一船，处于中间，武赟、袁坤及丁山一船，最近海岸，三船呈扇形分布。该叙旧的话，今日相遇时已经说过，现时他们只是凝神地看着东门正对的沙滩方向，武赟准备的戏即将在这个地方开演。
在众人的等待中，一个老年妇人走入他们的视野，黄昏前最后一抹夕阳透过山隙轻抚她的后背，留下一个温暖、孤单身影。她并没有走入沙滩，只站在沙滩前的石阶肃立远眺，眺望着眼前这片大海。站了一会，她大概累了，就坐了下来，只是眼睛一直凝视着海面，没有改变。不久前有人告诉她，她要等的人会在这里的海面出现，这是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一个人来与他相见。四十年前，她捧着他的骨灰，撒入这一片海，四十年后，她又来到这里，赴他们十年一见的约定。
舢板船上的林远，见到老妇人的时候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出去找她，因为这个老妇人是孙田莞。但是他的行为还是被郭亮阻止了。
“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就是今晚这场戏的主演。”
“为什么会？”
“不知道，这个你得去问武贇，不过我建议你看完这场戏先。”
秋末初冬的黄昏，孙田莞一人在海岸边演着独角戏。她孤单，焦虑地望着海，这十年是过得最快的十年，也是等得最幸苦的十年。她甚至一度害怕，自己等不到这最后一次相见。不过现在她不用害怕了，因为一进入黑夜，他们就能相见了。
终于世界，彻底进入黑夜，路灯，以及学校，以及翰林公寓，以及草堂村，总之揽浪山这边原本该亮着的灯都没亮起来。但这些，反而让孙田莞原本焦躁的心平静下来，环境的反常，意味他就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海上一声长鸣，一枚火焰冲上天际，直至消失。然后整个天幕无声地炸开了，炸开了一幕繁星，炸开了一整条银河。悠扬的笛声开始奏响，点点星光随着音乐的旋律，有节奏地跳动，飘散，从看似遥远的星际掉落到眼前海面起伏处，聚集成一个光亮的，背带翅膀的天使形态。天使的翅膀猛然一震，碎成遍地光磷，光磷沉入海中，慢慢黯淡，消失。失去翅膀的光亮人形渐步向孙田莞走来，每走一步，身上的光磷便碎落一些，光磷掉落处露出里面人物的特征。一直走到孙田莞面前时，覆盖脸上的最后一块光磷掉落，露出一张年轻的，干净的笑脸，他开口说道：“田莞姐，又见面了。”
笑脸露出那一刻，舢板上的人除了武贇和蔡梓萱，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袁坤。因为那张笑脸，是辰尘的笑脸，是辰尘40年前的模样。
“不可能，当年我们看着他的尸体火化的。”林远首先喊出声。
“这只是戏。”郭亮拍拍他的肩膀。
听到郭亮的话，洪步也清醒许多。“是啊，只是戏！”他心中暗叹。然后指着年轻的辰尘对蔡梓萱叮嘱道：“梓萱，你要记住这个人的脸，一定要记住这个人的脸。”
蔡梓萱还不知道她的亲生爷爷是辰尘，洪步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她，所以他只让蔡梓萱记住辰尘的脸。
“我记住了，我一直都记住啊！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室友晓律的脸。”
这句话无疑是一枚炸弹，深击所有人的内心。不过武贇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不过答案就在眼前，又何必过多猜疑呢？”
大家又安静地看着岸边的两人。
孙田莞手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过去抚摸对面这个人的脸，“你是辰尘，还是晓律？”
“辰尘。”
伸出的手始终没有摸到他的脸，听到辰尘两个字，孙田莞嘭地一声，头部重重地砸到辰尘的胸口，她整个身子已经虚脱了，只能靠在辰尘身上。
辰尘用身子托着孙田莞，海潮已经漫到他们的脚踝，他只好将孙田莞抱起，往上走了两个台阶，两人面海而坐，孙田莞依然侧身靠着辰尘，她实在无力支撑自己坐直。
“田莞姐，我以为你想拥抱我一下。”
“你向来薄凉，也会在乎这些的吗？”
“每个人都会渴望温暖，薄凉的人更是如此。”
“可你现在的血已经冷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你已经没有了人性。”孙田莞依着辰尘，气息微弱，说完脸色苍白露出无奈，落寞的嘲笑。“我活了这么久，老啦！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你偏偏给我希望，然后又将它破灭。”
“老，我一直都很想感受一下慢慢变老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但是能让你看着我变老，我也会满足的。田莞姐，你能看一看我吗？”
辰尘托着孙田莞的肩膀，将其上身摆正。“田莞姐，你稍微撑一下。”然后站起身，面对着孙田莞，一步一步往后退，他的脸，以肉眼可分辨的速度在变化，由青年，变中年，变老年。不只他的脸，他的皮肤变得干瘪，他的身躯变得佝偻，他老了，老成六七十的老头。
“如果我一直活着，也应该这样老了吧！”辰尘的声音也变了，变成了老人的声音。
看着辰尘身体的变化，孙田莞手捂住嘴，眼睛睁大，不停地流泪。
“你到底对晓律做了什么？”
孙田莞终于忍不住，撕声问到，这一问，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晓律很好！我只是请她来这里演一下戏。我不知道她对你已经这样重要了。”
“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从来没顾及过别人的感受！”孙田莞小臂横扶着台阶，靠大臂的力量撑着，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完全躺下，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也没有看着辰尘。
“对不起，田莞姐，是我任性了。”辰尘急忙向孙田莞跑来，大概是不适应现在老年人的身体，他跑的动作，踉跄、诡异、可笑，中间还差点摔倒，但总算是来到了孙田莞身边。他伸出颤抖地双手，想要扶起半躺着的孙田莞，但被孙田莞用手拨开了，所以只好坐到孙田莞旁边，重复了一句：“对不起，田莞姐，是我任性了。”
孙田莞没有回应辰尘，她确实太累了，累得说不出话。
辰尘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无奈对着海面轻喊道：“出来吧！”
海底升起了一个两米左右高，两平方左右大的封闭长方体黑色柜子，柜子一面打开，一个老妇人扶着年轻的“辰尘”，“辰尘”挣脱老妇人的手，奔跑到孙田莞身边，抱着她，一直痛哭。
“奶奶对不起，我就不该答应他演这一出戏。奶奶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原来这个“辰尘”，真的是晓律扮演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田莞伸手擦拭晓律脸上的泪水，可是泪水那么多，总是无法全部擦干净。
孙田莞坐在地面，抱着晓律抬头对辰尘说: “辰尘，我这个十年的愿望……”
辰尘打断她的话：“在你说出愿望之前，让我先说一下，我们已经决定放弃使用晓律这具身体，所以你继续说吧！”
“你放弃了？”孙田莞不敢相信地问道。
“我不放弃，你也会让我放弃的。我已经等不到下一个晓律了，这些年来，我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好累，我想休息了，真真正正地休息了。”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田莞姐，想想你这次的愿望是什么吧？”
“奶奶？你们说什么？他要用我的身体做什么？为什么要用我的身体？”孙晓律听不懂辰尘与奶奶的对话，但他们的话中涉及到自己的身体，她想要问个明白。
“因为……”
“等等!”
辰尘刚开口，就被孙田莞制止了，孙田莞接着说：
“我的愿望就是让晓律忘记今晚的事情，永远都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并不能够抹除任何人的记忆，我只能够将她的记忆封锁在她极少触及的地方，或者久而久之她就会忘记了，或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会想起来。”辰尘解释。
“也行，能让她多做一天正常人，就多做一天正常人。”孙田莞说。
“奶奶，我的身世是什么？我成年了，我有权利知道!”或许她最近一直追查的真相就在眼前，可是奶奶还是选择向她隐瞒，她有些愤怒，但是面对奶奶如今的样子，她不敢生气，她又流出眼泪：“奶奶，为什么，奶奶为什么？”
“告诉她吗？反正过了今晚，她就会记不起。”辰尘问孙田莞。
“不，就算以后她记起今晚的事情。也让她慢慢去查好了。”孙田莞又伸手去擦拭孙晓律的泪水，说：“就算奶奶任性了，你怎么怪奶奶都好，都别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好!舒宁姐，你先带晓律到那边观众席上。”
“嗯！”
辰尘走到晓律前面，蹲下去眼睛跟晓律一对视，晓律马上变得安静，乖乖地跟着舒宁朝舢板船走过去。而辰尘也直接坐到孙田莞的旁边。
林远急忙跑下来迎接晓律，孙田莞这才发现，舢板船上是有人的。
“原来阿远也来了。”
“是啊，我让他们来看看，毕竟隐瞒他们这么多年了。”辰尘边说边向林远挥手，示意他们回去。
林远认为自己已经暴露了，想直接跑到辰尘这边来。舒宁只好提醒他：“让他们再单独处会吧。”
“没想到连舒宁姐也在帮你，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吗？”
“这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隐瞒了他们那么多年，终归让要让他们知道的。晓律还需要他们来照顾一段时间的。”
“晓律的身世，他们会保密吗？”
“除了林远，其他人我保证全都一定能够保密的。”
“那怎么办？”
“不告诉林远就好。”
“你又调皮了，我知道，他们是能够听到我们说话的。”
“这些年，也真对不起他了。”
“阿远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林远的，你都已经是个老头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告诉他吗？”
“可是告诉他也不是很好吧！不如也让他把今晚的事情忘记了吧。”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的。”
林远本来胆小，听着辰尘和孙田莞的对话，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倒是一旁的温斯语清楚，安慰他说：“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吓唬你而已。”
辰尘这边，说过玩笑话后气氛也开始变得深郁。
“对不起，田莞姐，我已经尽力，今晚你大限就该到了。”
“这些年，我经常想起子英，既然晓律的事情不用我再牵挂，也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你能想得开，我真为你开心。”
“哈哈，我累了，躺一躺。”
“我也好累，田莞姐，我能躺你怀里吗？”
“随你，我也没有力气推开你，是吧。”
孙田莞躺在石滩上，辰尘也顺势躺下，将头枕在她的腹间。他望着海面升起的弦张未满的月亮，喃喃到：“田莞姐，对不起，晓律的事自有别人来办，这次，我来做你的领路人。”
孙田莞没有再回辰尘一句话，辰尘也闭上眼睛，不再多说一句话。
月亮初升，群星闪灭。原本该应该亮着的路灯亮了，原本应该亮着的灯都开始亮了。海滩被照得一片明亮，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躺在石滩上的人。
武赟一声长长的哀叹之后，宣布戏已经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