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爹

回老家的第二天,村里传开了一条死讯。

死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一生单身,无儿女亲人。我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他的父亲曾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有良田百亩。他也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当然,无所作为的读书人是不会被人尊敬的,我不知他的无所作为是作为地主儿子的出身所致,还是他本平庸无能。反正人们只会称他书呆子,他是这一带书呆子的代表人物。

我这人记性不好,模糊的记忆总是会和看过的电影相混淆。比如,回忆这位老人时,我脑海里总像是在放映一部黑白影片。为什么是黑白色,没有彩色,我不知道。也许与时间有关,也许与他那萧条的形象有关。

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几年之前。

那时我在村里上小学,他家门前是我去学校的必经之路。

一排土砖瓦房,上面写满了像“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计划生育好,少生孩子多养猪”等等之类的标语。据说那排房子是他那做地主的父亲留给他的遗产。房檐由数根土砖砌成的柱子撑起,那些柱子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像是沙漠深处楼兰古国遗址断壁残垣中某些。在某根柱子上总是拴着一个巨大的生灵。那不是一条黑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那是一头肥壮的黑猪。那时候我不到十岁,放学经过那里时,我总是期待地看着这头猪,希望看到它使尽全身力气,把这根柱子拉倒,我甚至在脑海里模拟过这头猪拉倒柱子带垮整栋房子的情景。可是这让人期待的景象却始终没有发生。猪总是懒洋洋地舔着猪槽,晒着太阳,让我失望至极。

不知道哪位长辈告诉我,我应该叫这位老汉叫“五爹”。于是出于礼貌,不管我和他相逢有多尴尬,我都会喊他一声“五爹”。

清晨上学的路上,我时常要遭遇的情景是,我路过他家门前时,他正从厕所里面佝偻着身子出来,如果只是碰到他从厕所里出来还好,关键是他每次都在出来之后才开始系裤腰带。他总是装作没看见我,然后不紧不慢地提裤子,而我还是会喊他一声“五爹”,然后能收到一个满脸皱纹的笑容作为回应。有一个冬天,我家里杀猪了,我吃了太多肉,没消化好,闹了几天肚子。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我背着书包一路飞奔到处找厕所。我跑到老汉家那个厕所时,实在忍不住了。但是我害怕推开厕所门的那一刻。我不敢进去,因为我知道我是跑着过来的,比平时快,老头子还没出来。可是那时候我不到十岁,肛门括约肌有点不听话,我几乎快要拉到裤子上了。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结果如你们所料,老头子正蹲在那里挤便秘。虽然我心理有准备,但还是被这情景吓了一跳。我扭头就跑,那次忘了叫他“五爹”。不要问我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和他的相逢,不仅仅是在厕所外面和厕所里面。我也经常在路上碰到他。但其实我并不愿意碰到他。不是嫌弃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是他对我的长相异常痴迷,每次他都让我停下来,然后盯着我看好久,有时候甚至用手在我脸上比划来比划去。虽然我觉得我越长越帅,但至今也没找到另一个对我的相貌如此痴迷的人。这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见一次看一次。看完他总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面露神秘的笑容,然后撂下类似的话:这孩子将来不简单。有时他也会说,眉毛生得好,耳朵生得好之类的话。他不仅看我的脸,也会看我手掌上的纹路。而对于这些,我无比厌烦。久而久之我便不再配合。

有一年过年,大年三十那天,我和表哥一起去他家找他写对联,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我和表哥走进他那邋遢的房子时,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推开厨房的门一看,着实吃了一惊。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用火钳夹着一块腊肉,正放在火上烧,油烧得滋滋地响,油滴溅到旁边那些古旧的繁体书上。后来才知道,那块腊肉是他的午饭。他挥着大笔写对联的时候,嘴唇上还泛着油光,那般寒酸的样子我至今难忘。他是大地主的儿子,前半生曾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这一切早已寻不见了踪迹,如果真去寻找,大概只能从他那遒劲大气的字迹中看到一些影子。

小学四年级以后,我换了另一所学校。我不再走他门前的那条路。后来,我也曾在路上遇见过他,但是我没有再叫他“五爹”,他也没有认出过我。

再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这些年他一直带着干粮和自写的状书奔波在路上,前往各级政府告状。没人知道状书的内容,总之是以失败告终。在他心中是不是有一个理想的国度,无人知晓。我猜,应该有,而这理想的国度不过是命运弄人的产物。

冬天是凋零的季节,细看这家乡,橡树的叶子枯死败落,果实正在被松鼠偷吃。大鸟飞走了,在树上留下空巢。蚯蚓深藏在冻土之下。人类开始裁决家禽和牲口的运命,大大小小的宰杀分布式地在这个瘦小的村落上演。炉子上的水沸腾不止。砧板上残留着肉末。一批批木头在人的环绕下被烧成灰烬。中老年男人醉醺醺地大口吐着烟圈。一切都在欢乐有序地运转。他的死讯传到了村子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在那些老年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恐惧,但是我没有在任何人眼里看到悲伤。这个冬天带走了那些不坚强的植物,带走了温暖,也带着他和他的命运离开了这一世腐坏。没有烦扰任何人地带走了。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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