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年,冬。
此日,朔风阵阵,天惨地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的冷寂。
皇宫的最深处,火盆里不停溅出几点火星,驻留在华美的卷帘之上,热气蒸腾间,轻轻撩拨起软塌上一位贵妇的发丝。
她似天生的高贵,狭长的眸子瞥向下方的一个奴才,轻轻哼了声,勾勒出一抹慵懒。
“怎么?事情办的怎么样?”
下方的那人,身子忽然一颤,脸上立马现出一幅谄媚,躬身道,“回娘娘的话,杜泽……已是走上绝路了!”
贵妇轻轻拉起身上的狐裘,似起了倦意,犹如梦中呓语,“杜泽的家人,也让他们有个归宿……”
“是,娘娘!”
待脚步声渐去,伴随着火盆的“噼啪”,这堂皇的宫殿,重新陷入了黑暗……
话说那时,还是大明朝的天下。
咱这万历爷,羞羞答答的坐在深深紫禁城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把这天下政事当成儿戏,全交给了一帮奸佞小人,赫赫大明,倒是真如滚煤球一般,愈加暗了。
平地一声雷,京城中出了个很有名的状元郎,人称杜翰林,本应在这龙虎之地呼风唤雨,不成想,万历三十四年冬,状元郎莫名暴毙,他的妻儿,亦神秘的消失在了京城。
京城到底是京城,丝毫没有因这点小事,闹腾起一丝波澜。
恰在此时,远在关中地区的西安府,有座名唤“青牛”的小镇,从久远的传说中苏醒。
镇上的老人有言,在那遥远的盛唐,不知哪一位皇帝巡幸到了青牛镇,瞅着这富饶的青牛镇,兴致一起,开了金口,赐了块碑子,嘱咐当地最好的一名老工匠,刻上了“青牛镇”这三个烫金的大字,打这开始,青牛镇就牛气了。
这一日早上,太阳刚刚升起,三道身影就斜斜地出现在了青牛镇的街道上,出来摆摊上工的男人女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好似怕沾了晦气一样。
三道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中间的是一个满面倦容,却自有一番气质的中年妇女,但更为令人侧眼的是她头上竟然缠着一尺白孝!
难怪这青牛镇的人如此忌惮,只因这挂白的女人最是不吉利,而且看她们的装扮,更不是青牛镇上的人。
妇人的左右手分别牵了一个男童和女童,男童看起来十岁左右,小脸蛋上尽染疲惫,小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包袱,看起来可真够累的,然而他那一双眸子却极其深邃,眼神中充满了坚毅,因为饥饿而佝偻的背却在尽量挺直,看的旁边的路人不由啧啧称赞。
女童则像个瓷娃娃一样可爱,那精致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一对羊角辫轻轻晃动,尽管穿着不合身的大袄,却仍遮不住这上天赐予的礼物。
青牛镇早起的路人一路指指点点,妇人却置若罔闻,紧紧拽着两个风尘满面的孩子,缓缓地走到了青牛镇最大的乡绅,张世贵的家门口。
“母亲,这就是我表舅家么?好丑啊!”妇人旁边的男童望着这座拔地而起的朱红大门,不由得惊叹到。
“是啊,这就是你表舅家,记得等会进去别乱说话,小川!”
被称作小川的正是那个男童,他挠挠凌乱的头发,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然后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嘿嘿,哥哥,又被母亲骂了吧?”旁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两只月牙儿眼睛更弯了。
“好哇你,阿茹,敢嘲笑你哥哥了,看打!”小川撸起袖管,却轻轻揉了下小妹的头,引来小妹咯咯的笑声。
几人的喧闹早已引起了门房的注意,一个小厮马上跑了出来,一看母子几人寒酸的样子,立马横起袖子,一边推搡一边大声呵斥道:
“去去去,几个臭乞丐,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饭要到张家来了!”
小川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大跨一步正要向前,却被母亲轻轻拦了下来,只听母亲道:“小哥,我们母子不是乞丐,府上是张世贵张家吧?烦劳小哥进去通传一声,就说京城表妹前来拜会。”
门房小厮一听此话,虽说满脸不屑,却不好再说什么,万一这个潦倒妇人所说是真,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只好扔下一句话,进去通传去了。
不一会,那朱红的大门就闪出一群人来,为首的乃是一个头戴四方巾,身穿皂色袍,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人,只见他满面红光,双手向前伸出,朗声说道:“这不是表妹嘛,怎么?从京城过来啦?杜泽兄怎么不见?阿仁,你个兔崽子,瞎了你的狗眼!这可是我的京城表妹,我妹夫可是京城里的大官,大官!懂么!”
阿仁正是那个开门小厮,他听到家主斥责,知道话中有话,立马跪倒在妇人面前,“啪”的一声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带着哭腔哀求道:“夫人,小人错了,小人有眼不识贵人,瞎了这双狗眼,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人吧!”
张世贵看到阿仁这般有眼色,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满意,随后连忙接过妇人怀中的包袱,呵呵笑道:“表妹,一路来可辛苦了,快进入说话吧!”
妇人静立在一旁,看着表哥在自家门口的这一番表演,心里不由微微一沉,当听到张世贵的邀请,便微微欠身,说道“说的也是,小川,茹茹我们进去吧。”
张府的客厅,真个是处处体现着张世贵的富贵,厅堂明亮,古董名画,花草竹兰,应有尽有,无不是大家的装扮,可在此时,却被一阵刺耳的嘈杂声打破。
“怎么?杜泽死了!京城也被抄家了?唐瑛,你带着杜小川和苏茹这两个小崽子来我这白吃白喝来了是吧?”方才还温文尔雅的张世贵,此时吹胡子瞪眼,声嘶力竭的向着大厅里孤零零站着的母子三人吼着。
唐瑛无助的站在大厅中央,手中紧紧拽着怒目而视的小川和吓得躲在身后的苏茹,轻轻说道:“张世贵,既然你话说到这份上,我们这层亲戚关系也不必再做下去,只不过往日你潦倒之时,若不是我夫君见你可怜而接济你,你又如何过得这般光景!”
张世贵脸却一板,哂笑道:“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还提那不中用的死鬼有何用。我们张家可没你这种穷酸亲戚,这样吧,三道坡的三间房,送给你们母子又如何?滚吧!”
“够了!你算什么表舅!”
杜小川年龄虽小,眼见母亲受到张世贵的羞辱,早已按捺不住,满脸怒容,站在母亲的身前,要上前去打这个人面兽心的表舅。
“好了,小川,听你表舅的啊,我们就去三道坡……”唐瑛却是温柔的对着小脸狰狞的杜小川笑了笑,这一刻,母亲苦涩而又温婉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了杜小川人生的记忆之中。
一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