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51区
1、刘忘归不善沟通,他也对沟通有着很强烈的排斥和恐惧,他认为这件事情太难了。但职业发展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越是向前发展,就越需要跟更多的人打交道,这会让他越来越感到不适应。他可能因为某件需要协调的事情而担惊受怕好多天,担心无法说服对方,担心不能完成任务,反过来,焦虑的状态又会严重影响本该认真投入的工作。每天生活在焦虑之中,总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让自己不能应付的事情。这种状态让刘忘归十分难受,所以,每当在一个组织中超过两三年,刘忘归就会产生逃离的意愿。而每次一逃离,他会获得短暂的平适期。就这样,刘忘归的工作换了一家又一家,这个死循环刘忘归一直没有跳出来过。
2、有时,整个办公区灯火通明,他那里漆黑一片,像阳光明媚的广袤草原上,一朵云彩投下的阴影;有时那里又只开一盏灯,好似漆黑舞台上追光灯打出的区域,刘忘归成了这舞台上唯一的演员。人们从这个区域经过,都会看见刘忘归要么在黑暗之中,要么在聚光灯下,一动不动地工作,认真且专注,眼睛偶尔眨一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会把左手支在额头上,大拇指抵着太阳穴。他的表情十分祥和清澈,肌肉松弛,像一尊塑像呆立在那里。仅仅是从远处也能感受到那里一片宁静,似乎被一个透明罩隔离。办公室里诋毁的流言、生死的较量、算计的心机、躲藏的惊慌、生存的隐忍、勃起的放荡、励志的激情、颓废的皮囊、看戏的旁观、欲望的膨胀,这些都与玻璃罩无关。
刘忘归的心脏“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进入公司办公系统查询个人月度考核的结果。他第一时间把目光聚焦到考评得分那一栏,C!尽管这个不起眼的字母C只是电脑屏幕上复杂表格中很微小的一部分,但刘忘归看起来却极其巨大,似乎整个屏幕上只有这一个字母,刘忘归终于松了一口气。
刘忘归在担心什么?这还要从几个月前新考评制度的实施说起。尽管以前也是有月度考核的惯例,但这次公司推行了更严格、更细化的规定。
考评分五个等级,从A到E,A最高,E最低。公司要求,部门领导要按照正态分布区分开人员的考评结果,不能全部都是高分或低分。A是只能占到5%以下的比例,连续三次得到A等级的员工要上浮工资或晋升。但如果是连续三次D或E原则上则要降薪、降职甚至解除劳动合同。
在实际执行中,各部门领导基本都在对工资和晋升没有影响的B和C中选择,表现好的给B,表现差一点的给C,几乎没有人得到D,更不用说E了。由于要求正态分布,那么大家就轮流打D,这样不至于让一个人连续得D,被降薪甚至辞退。
而刘忘归已经连续两次被朗文给了D。他很受伤,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努力,能够按时和保质保量地完成领导交办的各项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直不能得到朗文的认可,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比较沉默的原因吗?可是自己确实是做不到。但他又没有胆量去找朗文面谈,他认为领导的评价自然有他的道理,如果想找你的问题也十分简单,面谈就是自找没趣。可是,如果再得到一个D,自己可能就会面临失业的风险。怎么办?刘忘归百爪挠心地纠结。他跟凌雪商量过这个事情,凌雪觉得很简单,找朗文聊聊不就行了?问一问自己哪里还需要改进?实在不行给朗文送点礼。刘忘归说,如果朗文就是想干掉自己,聊了也没什么用。凌雪只能无奈地摇头,不耐烦地说:“你既不想被解雇,又不想找领导低头,那这不是无解吗?”刘忘归没有回答。
经过反复考虑,刘忘归找到陆成民说了这件事,希望他帮忙出出主意。陆成民笑着告诉刘忘归:“放心吧,没事,前些年公司也施行过这类制度,比这次还严格,但我从来也没听说哪个人因为绩效考核被解雇的。”更让刘忘归意外的是,当天晚上,陆成民还给刘忘归打来了电话。
“忘归,你的事我跟朗总说了。朗总让我转告你,是他疏忽了,放心,这次不会给你D了。”
刘忘归十分感激陆成民的帮助,这才有了先前刘忘归看到屏幕上的C如此激动的一幕,这一关总算是平安度过了。
离职跳槽并不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从参加工作以来刘忘归也不止一次换工作。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刘忘归并没有产生因陌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恐惧,相反,新环境的不熟悉让他更觉平稳和安全。他不了解新环境的人,新环境的人也不了解他,以职场人的习惯,人们最初接触都会尽力展现友好亲和的一面,因此在加入新公司的最初,刘忘归总能感受到和善,充满动力并对未来产生良好预期。
随着工作的深入,刘忘归总能以自己出色的工作成果快速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自己与世无争的性格也总能带给别人安全感。但在人际交往中,刘忘归不善于沟通的问题逐渐影响他在团队的发展。
大家渐渐会觉得这个人比较内向,整天沉默寡言,尤其在涉及到沟通协调的工作时,他的弱点就会暴露出来。
刘忘归不善沟通,他也对沟通有着很强烈的排斥和恐惧,他认为这件事情太难了。但职业发展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越是向前发展,就越需要跟更多的人打交道,这会让他越来越感到不适应。他可能因为某件需要协调的事情而担惊受怕好多天,担心无法说服对方,担心不能完成任务,反过来,焦虑的状态又会严重影响本该认真投入的工作。每天生活在焦虑之中,总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让自己不能应付的事情。这种状态让刘忘归十分难受,所以,每当在一个组织中超过两三年,刘忘归就会产生逃离的意愿。而每次一逃离,他会获得短暂的平适期。就这样,刘忘归的工作换了一家又一家,这个死循环刘忘归一直没有跳出来过。
刘忘归能够感觉到自从余景东回来,自己的工作量明显减少了,更多都是在做一些补缺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危险,也实实在在感受到朗文对自己更加不满的态度,连续两次得D可能就是一个证明。虽然陆成民说那是朗文的疏忽,但刘忘归认为这只是托词而已。
刘忘归并不想这么快就离职,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突破和改变,能够在这家公司长久工作下去,不断提高自己的职业段位。但是他一直在努力,却看不到自己的进步,反而在持续的滑坡和退步。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摆脱这种阴霾式的日子,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获得平和愉悦的心境。
当刘忘归还在为得到C而庆幸度过一关时,这天中午,他接到了人力资源部门老马打来的电话。刘忘归从入职以来,还从没有接到过人力资源的电话,找自己要做什么呢?
“忘归,咱们之间也不拐弯抹角了,客套话不说了,我就直截了当了。”老马和刘忘归坐在一个小会议室谈话。
此话一出,刘忘归就知道不是好事。“你说吧老马。”老马和刘忘归比较熟悉,两个人都有吸烟的习惯,还经常在公司的吸烟处碰到,随便聊几句。
“换做别人呢,我可能得先铺垫几句。跟你我就直说吧。你可能……”老马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刘忘归已经猜到了。
“感觉怎么样,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吧。”老马顿了一下,觉得还是铺垫一下才好,否则没法继续说下去。
“嗯,快两年了,感觉……还行吧。”刘忘归说。
“好像老郎对你一直有点看法哈,怎么会这样呢?我感觉平时你工作挺认真的啊。”老马说。
“达不到领导要求吧,我也挺努力的了。”刘忘归说。
“感觉你不怎么爱讲话,现在这年月,还是得灵活一点,多跟领导聊,说说笑笑有时候就把事情办了,不一定都要一板一眼的,你说是吧。”老马说。
刘忘归点头。
老马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说道:“忘归,是这样的,今年呢,公司的效益一直不好,这你知道,从集团到工厂,都在压缩人员。我们的组织架构也需要进行一些大调整,有些职能要合并。”
刘忘归听到这些,仿佛已经猜到了后面的话,他只等着老马说出最后的结果。
老马继续说:“朗总呢,要被调到集团去,他分管的这块职能,也一并归到集团去了,咱们这边以后就不保留这个职能了,都由集团统管。”刘忘归表面认真听着,心里只等着老马说出公司将辞掉自己的最终决定。
“朗总去集团会把这个部门的人都带走,但是你……不在这个范围。”老马有些不好意思。
“嗯。”刘忘归点头。
“所以……需要把你调整到其他部门,不知道你是什么意见?”老马说终于说出答案。
“调整?”刘忘归一时还没理解,他等待的是“解除合同”,但突然得到了另一个答案,就好像一个闭着眼睛等待男友送上一束火红玫瑰的女孩,结果睁开眼发现男友递给他一只可爱的宠物狗,虽然都是礼物,但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刘忘归想问“不是解除合同吗?”但把话吞了回去。
刘忘归同意了。
当天下午,部门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为了缓解尴尬,刘忘归跑到吸烟区坐着,抽了很久的烟。再回来时,办公区已经空空如也,每张桌子都洁白干净。刘忘归突然觉得这里好清净,心情也变得清净起来。
又一次逃离,只不过这一次不同,以前都是自己主动离开,而这次是自己原地不动,整个世界发生了轻轻地位移。
刘忘归新调入部门的办公区已经没有空缺的工位,领导让他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他每天上班、下班,开灯、关灯,都是一个人。上班时间,几乎没有人跟他说话,领导交代工作也只是电话安排一下。完成工作,刘忘归有时到领导办公室汇报,有时就在微信上沟通一下。现在的工作,刘忘归只跟领导一个人对接,不需要跟其他人沟通,平时也没有人过来主动找他聊天、叫他吃饭。刘忘归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新公司上班,这个公司只有自己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在虚拟的世界,不是人类而是虚拟的机器,偶尔给他传来一阵信号,他再回传一阵信号。他感觉好安静,心情好舒畅。
为了省电,刘忘归经常不开灯,或者只开着他那个位置的一盏灯。这让他那里与整个公司显得很不协调:有时,整个办公区灯火通明,他那里漆黑一片,像阳光明媚的广袤草原上,一朵云彩投下的阴影;有时那里又只开一盏灯,好似漆黑舞台上追光灯打出的区域,刘忘归成了这舞台上唯一的演员。
人们从这个区域经过,都会看见刘忘归要么在黑暗之中,要么在聚光灯下,一动不动地工作,认真且专注,眼睛偶尔眨一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会把左手支在额头上,大拇指抵着太阳穴。他的表情十分祥和清澈,肌肉松弛,像一尊塑像呆立在那里。仅仅是从远处也能感受到那里一片宁静,似乎被一个透明罩隔离。办公室里诋毁的流言、生死的较量、算计的心机、躲藏的惊慌、生存的隐忍、勃起的放荡、励志的激情、颓废的皮囊、看戏的旁观、欲望的膨胀,这些都与玻璃罩无关。
同事们经过这里时,都会忍不住看一眼,看到这一幕都感到一种异样的磁场,它与办公室的氛围格格不入。这种磁场让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放缓心态,放低声音,放下执着,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获得些许的松弛。
没过几天,同事们开始议论这个地方,并私下命名这里是公司的“51区”。再后来,这里竟成了大家对楼层的一个定位点。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位置时,经常会以“在51区的东面”、“从51区开始过两个柱子”等方法来定位。当然,这些都是在敞开区办公的基层员工们的暗语,生活在独立办公室的那群人对此一无所知。
大家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打卡点”,每当情绪低落或愤怒纠结之时,都会到这假装路过,转换一下心绪。但大家不约而同地遵守一个规则,“不停留,不指点,不走进,只路过”。因为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份对宁静的向往虽然普遍,但却脆弱,任何轻微的侵扰都可能让这里立刻崩塌。同事们都小心维护着,既是在维护刘忘归在毫不知情下的演出,也是在维护着自己内心那片极其狭小且随时可能干涸的清泉。刘忘归像“楚门”一样认真地当着演员,四周人的眼睛就是无数台摄影机、监控器,自己却始终蒙在鼓中。他用自己久违的清净给同事们搭建了一座闹市中的静音罩。
过了一段时间,51区的故事以及同事们的议论传到了行政领导胡总的耳朵,虽然胡总也会路过这里,但除了觉得有点黑以外没什么其他感受,正好给公司省电,胡总也不想打搅里面那个安心工作的员工。但是,当员工们对这里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了“51区”专属名字的时候,胡总有点坐不住了,作为领导,只能允许 “正确”声音的存在,“51区”这种神神秘秘的“民间”命名绝对不能在公司流传。胡总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属下。
51区消失了,刘忘归毫无知觉,他每天按公司要求打开全部的灯,同事们也很快把这里忘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