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葬礼上遇见的许宴,那时候他82岁,走路摇摇晃晃,视力下降的严重。听邻居说,他每天坐在院子的桃树下等落日,因为没人陪伴,时间过得缓慢。
我25岁离开郑州后,多年待在国外,很多事情都忘却了。我也不愿想起,打小和父亲矛盾重重,之间话题更是少的可怜,怀念过去就像舔舐伤疤。
这次回国,也是因为许宴翻到我的电话,通知我说父亲去世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感伤,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淡的就如同江边的溪水。虽然清可见底,但是不可饮用。之所以回国参加葬礼,也是出于一份责任。
飞机降落郑州机场的时候,我带着帽子刻意遮蔽炽烈的阳光,墨尔本的天气不冷不热,适合出去恋爱和挥霍,而郑州的天气忽晴忽雨,适合宅在家里睡觉和发呆。
30年过去了,年少离开郑州,躲避家乡的愁,转眼回来,抬头仰望蔚蓝的天,有蹉跎岁月的痕迹。
许谦打着遮阳伞站在机场大巴等我。
来之前许宴说,让他侄子许谦来接我。
他老了,许谦说。
我礼貌的和他握手。
他说,我们直接去参加葬礼吧
我说,行。带上眼罩靠在座位上睡觉。
我一点不想和许谦聊天,常年的国外生活,让我变得寡言少语。
车开的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现场。
许宴漫步走来问,你是次仁。
我说,是的。
他说,你父亲脑梗,倒在地上再没醒来。
我看着许宴猩红的双眼,靠近他说,辛苦了。
他说,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30年过去了。
《二》
我老了,55岁在我脸上留下时间的印记,每当照镜沉思,独自一人,我能感觉到时间正在悄悄的,一点一滴的,毫不留情的,带走我在这世间的气息。这种感觉在你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你越老反而它越明显。
我父亲70岁,许宴72岁的时候,他们两个老人搬到了一起,同样都是独身,住在一起有个照应。
许宴说,你父亲喜欢安静,养老院那种地方,他是打死不会去的。
我说,幸好他命好,有你这个朋友。
许宴说,次仁,有很多事情,你看不到更远,所以你才理解的狭隘。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像我父亲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许宴说,有些道理你懂了未必能过好,何况你不懂。
我说,我渴了,借机离开许宴,大道理真是越听越烦。
灵堂摆着照片,父亲衰老的面容,清晰淡然,我从没仔细看过他的脸,包括耐心完听他说的话。
你父亲是个善良的人,许宴找到我说
他善良不善良我不知道,他爱喝酒我倒很清楚,我说完看着许宴,瞅准机会想再次离开。
我和你父亲一起住了十多年,认识了半辈子,他这个人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上一句说的刻薄,下一句说的更刻薄,更下一句就啥也不说了,默默地陪在你身边,照顾你。这些年,我跟你父亲,夏天一起去东北,冬天一起去三亚,春天一起去四川,秋天一起去西藏,两个老头子,活到这个岁数,年轻不敢干的事,老了老了,却一件不落的完成了。我以为我们会一起住到去国外,可惜你父亲早走了一步。许宴拄着拐杖,略带忧伤地说。
25岁,我们吵了一架,我就离家出走去国外了,我说。
我听你父亲说了,他一直怪罪自己的执拗,惭愧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三》
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记事以来就是父亲照顾我,我问过他很多次,妈妈去哪了,他总说,有事出远门了。
我就问,出远门,也有回来的一天吧。
他说,不确定。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他的含糊答案,气急败坏的发问。
他说,我和你妈妈离婚了。
我说,那她现在在哪?
他说在郑州西郊,就是李阿姨。
李阿姨是我父亲的同学,逢年过节常来我家玩,她对我特别好。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说,我觉得那不重要。
我说,你错了。
我无法理解一个单身父亲的艰难,叛逆让我胆大。
中学,我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整天不去上课,在网吧玩游戏。学校的老师打电话给我父亲,他来到学校就打我,在老师的面前打,都没听我说一句话。
我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打的越狠,我越是不哭。直到老师也觉得打的太狠说,别打了,孩子小,下次不会了。他停下将要扇在我脸上的手,给老师道歉说,添麻烦了。
走出学校,他又抱着我哭,在人群里,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哭的,打的是我。但是他就是止不住眼泪,明明一直坚强的他,哭的像个傻瓜。
高中,我高考压力大,每天晚上逃出学校在街上逛,我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数学题难的我看到就想吐,班里压抑的气氛,折磨的我想哭,我非常想找个地方躲避暂时的无助。然而我们学校封闭,走来走去都是学习的同学,我于是选择了翻墙。
一味的逃课,最后的高考,我败的彻底。我走回家告诉他,不想上了的时候,他一如既往的暴躁了起来,我说,你也不用管我了,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他一棍打在我的背上,炽烈的疼痛,让我顿感人生的无趣。我说,你再逼我,我从楼上跳下去。他忽然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冲动,回去好好复读。
我恨透了他,恨他的不理解,然而看见他祈求的眼神,我终于答应他复读。按道理,我会日日浑浑噩噩,其实,我比谁都刻苦。
大学,我带回家一个女生,我告诉他,她怀孕了,我们要结婚。他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混账。我说,你疯了吧,这多正常。他说,滚。积蓄多年的矛盾,点燃导火索,我们大吵了一架,厮打在一起。年轻气盛,我把他揍倒在地,拉着女友,去了国外。
《四》
45岁的时候,我的妈妈去世了,我伤心的回国,整顿了一切该整顿的事情。我见到了他,我们隔着人群,相望着彼此没有说话。或许是隔阂加重,或许是仇人眼红,总之我们陌生的,仿佛甲乙丙。
葬礼结束,许宴送的我,那时候他还硬朗, 对他的记忆,也就从飞机起飞的那一刻,遗忘了。
我犹记得,在父亲漫长的一生中,许宴是他最重要的朋友。相认妈妈后,心情糟透,我会找妈妈倾诉,而父亲,无论开心难过,总喜欢和许宴喝酒。妈妈担心父亲的身体,劝告他少喝点,他不领情,指责妈妈多管闲事。
我没问妈妈他们怎么离婚的,因为我见她,现在过得很好。她有自己的工作忙,有此刻的家庭照顾,对于父亲,她的前夫,她所能做的已经足够。
葬礼过去一月,许宴去世了,好似相约好的,他们相继离开这个世界。许谦给我留言说,你会来吗?我说会。我当时还没回国外,住在父亲和许宴的院子里看桃花。
许谦恰巧也来看,于是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背对夕阳,欣赏艳艳的红。
《五》
他说,生前,你父亲和我叔叔最喜欢坐在这里看桃花,他们总共一起看了30年的桃花,没花就等落日,总之相互陪伴,不孤单。
他说,你知道吗?这棵桃树是我叔叔许宴种的,大概有80多年了吧,我有时候很好奇桃树的生命力,有时候又疑惑叔叔为什么种一棵桃树在院子。
初中有一天,他无事, 我便问他,他说是因为你父亲喜欢看。
他们很小就认识了,有次春游,你父亲说,喜欢吃桃子,我叔叔就拜托爸爸去了很远的市区,买了一棵桃树,种给了你父亲。
我说,小时候的事了,我都记不得了。
他说,你妈妈没有和你父亲离婚,他们根本就没有结婚。你是你父亲,外出旅游,在火车站捡的,他看你可怜,心动带你回了家。你妈妈一生爱你父亲,然而你父亲,始终无法爱上你妈妈。你闹着问你妈妈在哪的时候,你父亲拜托你妈妈(李阿姨)帮了忙,谎称他们离婚了,其实他们只是好朋友,他这样做,只是希望你能健康的成长。
我的叔叔许宴一生未婚,他住在你父亲的隔壁,时刻守护着他,世俗的禁锢难破,他们相互爱慕彼此,却不能执手白头,所以爱藏在心底,只能委婉的表达。活到70岁的时候,你父亲敲响许宴的门说,你搬进来吧,我们不隐藏在黑暗里了。
我听许谦说完话,心情复杂,父亲力所能及的爱我,然而我却怨恨他。
第二天,一场大风刮倒了院子的桃树,我走过去,看向树根,一个玻璃瓶,盘亘在根须之间,里面的字条清秀地写着,我喜欢你许宴——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