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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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斤他大过六十六岁生日这天,七斤的七姑八姨带着孩子们来祝寿贺喜,七斤又请了本家的爷爷和堂叔们,热热闹闹摆了三桌酒席,七斤媳妇腆着大肚子忙里忙外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生产了。

刚入九月,新月初升,夜风里有丝丝寒意。七斤他大坐在院子里抽烟,等着稳婆出来告知是男是女。不到子时,隔着窗户听得小儿哇哇的哭声,七斤他大磕了磕烟袋站起身,稳婆喜滋滋地说道:“老哥哥,给恁道喜啦!生了一个带把的!”

七斤他大撅着胡子傻笑:“啊哈哈,俺有孙子了,百年之后坟头上有烧纸的了。”

三日早上,七斤他大吩咐七斤:“擀上一碗喜面,再带上六个红鸡蛋,去恁三爷爷家,求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七斤他三爷爷读过私塾,是村里喝墨水最多的人,村里孩子大多是他给取的名字。七斤媳妇起床擀了一碗白面面条,又煮了些鸡蛋,挑出六个大的染上红色,七斤把鸡蛋和喜面放进小竹篮里挎着出了门。

过了两个时辰七斤才回家。他从篮子里捧出一张红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七斤他大问:“恁三爷爷给取的什么名字?”

七斤回道:“俺三爷爷说,这个孩子是恁六十六大寿那天出生的,沾爷爷的光,小名就叫齐福,等长大了读书再取个大名。”

七斤他大沉吟了半天说:“俺小门寒户的,怎么敢叫这么个欺天的名字。孩子是秋天落草,就叫秋福吧!庄户人家,没病没灾,平安无事就好。”

秋福没足月就来到人世,小身子不免单薄瘦弱。幸亏他娘身体健硕,奶水充足,眼看着一天天变得白白胖胖,满月时称了称刚好九斤。

七斤他大时常看着小孙子若有所思。七斤媳妇问七斤:“秋福他爷爷是不喜欢孙子吗?”

七斤莫名其妙地说:“谁说的?俺家三代单传,如今咱们添了男丁,俺大心里指定高兴。”

七斤媳妇说:“俺见他看着秋福就发呆,好像有心事似的。”

七斤听了媳妇的说辞,便留了心观察他大对待孩子的态度。他把秋福送到大的面前,看着大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眼神凄慌地叹了口气。

七斤问:“大,恁有心事?”

七斤他大把秋福递给七斤:“儿呀!俺的大限到了。你得给俺准备后事呢!”

七斤不解地问:“大,好好的,恁说的什么话呀!恁的身子结实着呢!怎么去想这些事儿呀?地里的活也不用恁干了,闲着无聊就看看孙子,好好享享福。”

七斤他大抹了一把脸:“俺去找算命先生来着,人家说了,咱们家要是添个丫头,俺还能活几年,要是添个小子,俺就得到地下去找你娘了。”

七斤说道:“恁别信算命的瞎说八道,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七斤他大幽幽地说道:“儿呀!俺已经活了六十六岁,就算死了也不是少死,俺什么都看开了。咱们家三代单传,如今俺有了孙子,家里看着十来亩好地,不缺吃不缺穿,这一辈子过得有人有财,俺死也甘心啦!”

七斤把他大说的话学给媳妇,七斤媳妇沉思了一下:“按照咱们这里的风俗,过了六十的老人就该准备好寿衣寿炕了。秋福爷爷过了六十六大寿,准备这些东西是为冲个喜,不算晦气。该准备的先准备着吧!”

七斤在王木匠家定了一口寿炕,叮嘱他慢慢地做,时间长点没关系,但是要做得细致一些。

七斤他大见儿子给他把身后的事准备得依依当当,心里很知足。天气暖和就抱着孙子坐在院子里晒晒日光,日子过得倒也舒心舒意。秋福满了百日,已经是腊月里了。

一天早上,太阳都一杆高了,七斤媳妇做熟了早饭,七斤他大还没起床。七斤进了里屋叫了声:“大,起来吃饭吧!”他大躺炕上没回声。七斤走过去推了一把也没有动静,七斤心想不好!俯到脸上看看,屋里暗黢黢的看不分明。他把手伸进被窝里试了试,他大的身子已经是硬硬凉凉的了。

七斤他大一语成谶,果然驾鹤西去赴了黄泉。幸好七斤早把他大的后事准备停当,请了村里几个专门管着举重的邻居,听从他们的安排,风风光光给他大办了丧事。

秋福五岁的时候,七斤他媳妇又生了一个丫头。丫头是春天出生,七斤自己给取的名字,叫春英。儿女双全,七斤心里美滋滋的,每天下地干活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一日逢着东关大集,七斤挑着一担柴去卖。刚走到集市上,一眼瞥见日本鬼子抓壮丁,七斤丢了木柴转身就跑,结果被二鬼子给追上,拿绳子绑了,推推搡搡关进一个大院子里。有从集上逃回来的邻居给七斤媳妇捎了个信,七斤媳妇抱着小的牵着大的,颠着小脚去东关大街小巷找了好几天,没找着男人半点消息。七斤从此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一滴水从世上蒸发了一样。

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日子还得过。七斤媳妇一个小脚女人拉扯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头上一把腚上一把,忙了一头丢了一头,日子过得很是凄慌。幸好娘家哥哥怜惜妹妹生活不易,隔段时间就来帮着干些地里的农活,临走之前再把水缸挑满水。

开始那几年,七斤媳妇还指望着男人说不准哪天就能回来,时不时抱着孩子站在村头路口往东关方向眺望。

一晃眼,七斤消失了三年,老百姓的生活一年不如一年。往东有日本鬼子出城烧杀抢掠,往西有土匪下山洗劫祸害百姓,七斤媳妇带着孩子时刻准备着跟随大家躲避日本鬼子和土匪的骚扰,在颠沛流离里挣扎生存。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零落干枯,眼看着就是绝收的年景。

一天,七斤媳妇听到村里有凄惨的哭声传出,便抱着春英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知道底细的邻居说,那家的男人被鬼子抓去垒碉堡,石头滚下来砸断了腿,鬼子见他干不动活了,就放出狼狗,活生生把人给撕碎了!可怜啊!他的内脏被狼狗撕扯得流了一地。该死的日本鬼子啊!

七斤媳妇听了,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感到脑袋嗡嗡地响,眼前一阵晕眩,急忙抱紧了孩子,一只手扶着墙,踉踉跄跄走回家。她关上大门,坐在院子里痛哭了一场,再也不指望男人能活着回来了。

七斤走了,邻居们好像忘了他曾经存在似的,把“七斤媳妇”喊成“秋福他娘”。七斤消失的那年,秋福他娘刚刚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脸,高挑苗条的身材,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扭扭摆摆,惹得村里几个老光棍心里躁躁的。有一天刚刚擦黑,正是村里人家吃晚饭的时辰。村西头的老光棍二驴子趁着街上没有人,悄悄溜进秋福家。秋福他娘看见二驴子进来,知道他没安好心,赶紧把孩子们推进屋里。二驴子以为秋福他娘是给他方便心里正高兴着,就见秋福他娘从灶前摸起一个烧火棍,朝着二驴子搂头盖脸地打了过来。二驴子捂着脑袋惊慌狼狈地逃了出去。秋福他娘还不罢休,在大街上边追边骂,边骂边哭,直把邻里邻居都惊动出来。二驴子闹了一个没趣,好几天没脸见人。其他人看见秋福他娘的强悍泼辣,趁早打消了心里那点儿邪念。

秋福姥娘心疼闺女,时常过来住些日子,帮着照料照料孩子,娘俩说说话解解愁闷。她劝闺女再找个人家,闺女摇摇头说道:“娘呀!这话再不要提了。恁看看,两个孩子大的不大,小的不小,进了谁家的门不得受委屈?再者说,孩子们眼看着长大,最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俺就跟着孩子们过吧!也说不准,秋福他大还在活路上呢?”

秋福他姥娘叹口气,撩起衣襟擦擦眼,低下头帮着闺女给孩子们缝补衣裳。

秋福八岁那年,妹妹春英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子吃烧熟的节柳龟儿,回家闹着要吃。秋福爬树给妹妹捉节柳龟儿,从树上掉下来跌断了腿。秋福他娘听说邻村剃头的待招会捏拿断骨,便抱着孩子去求助。那待招撸起孩子的裤腿,一阵按捏,疼得秋福嗷嗷哭叫。待招说:“回去吧!过半个月就好了。”

过了半个月,秋福他娘发现孩子的腿骨并没有接上。看着孩子不敢下地,秋福他娘心疼得直流泪。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掂量了一遍,最后把眼神落在已经长成半大桩子的黑猪身上。她求了本家的小叔子,帮忙把猪赶到东关大集卖了,凑钱把孩子送进城里的接骨堂。接骨先生看了看,说是孩子的腿骨已经错了位,想接正常了需要拉开另接。秋福他娘心想,孩子落下瘸腿的毛病这一辈子就毁了,要是给孩子硬生生拉开另接又心疼孩子受罪,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蹲在孩子身边哭:“秋福他爹啊!你到底是死是活啊!你要是死了,就去求求祖宗们,别叫孩子残废了呀!别叫孩子受罪呀!”

秋福听娘哭得悲伤,心里难受地跟着娘哭了起来,他哭着说:“娘,恁别哭了,叫大叔给俺拉开吧!俺不怕疼。”

接骨先生见他们娘俩哭得凄惨,动了恻隐之心:“唉!大嫂,恁别哭了。俺给这孩子用上麻沸散就不疼了,也不格外要恁的钱了。”

秋福他娘跪下给先生磕了几个头:“谢谢先生呀!俺娘俩今天遇上贵人了,俺一辈子记着先生的恩情啦!”

秋福的腿接上了。因为耽误了病情,秋福痊愈后走起路来腿往一边撇。秋福他娘对闺女说:“春英啊!你哥哥是为了你才把腿伤了,你长大了要记得报恩呀!”

春英懵懵懂懂地答应:“娘,俺长大了报恩。”春英小小的心里埋下对哥哥愧疚的种子。

秋福腿没伤的时候,时常跟着村里一群孩子玩,大家伙在一起都听铁头哥哥的指挥。铁头哥哥长得粗粗壮壮,他把胳膊一挥,大家都顺着他指的方向集结。铁头有个大胆的大大,半夜里一个人敢走乱坟岗子。有一年,一个小放牛的发现乱坟岗上有个刚被扔掉的死孩子,身子底下铺着一块小花被子。小放牛的回来跟大家说了,有那好事儿的人便跟铁头他大打赌:夜里敢去把小花被子拿回来,赌给他三升麦子。铁头他大二话没说,半夜让几个人等着,他一个人吸着烟袋扛着铁锨去了乱坟岗子。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手里拿着小花被子回来,找了那个打赌的人换了三升麦子。自此后,村里人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做“阎王愁”。铁头的性格也随了他大,天不怕地不怕,整天领着一群孩子拾草剜菜,上墙爬屋,到处惹祸。

秋福在家养了三个月,小腿一撇一撇出了门。小孩子不知道残疾的腿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只想去找从前的小伙伴们一起玩。铁头正准备带着一群孩子去剜野菜,秋福也回家挎上小篮子跟在他们身后。

秋风凉爽,正是庄稼成熟的时候。孩子们把野菜剜了半篮子,铁头招呼大家停下来,策划着烧肴吃。铁头吩咐几个孩子偷偷从地里挖几块地瓜,掰几穗玉米棒子,几个孩子在地埂斜坡上挖出一个洞,洞底下铺了一层干树枝子,把偷偷弄来的地瓜和玉米棒子放在树枝上,又把一堆干枯的树叶子和乱草塞进洞里点着了火。随着火焰哔哔啵啵的响声,烧烤地瓜玉米的香味散了出来,直往孩子们的鼻子里钻。

铁头拨弄出来一颗玉米尝了尝,已经烧成半熟了,他喊了一声:“抢肴呀!”孩子们一拥而上,从火炭里掏出地瓜玉米往地上摔打摔打就往口里送。秋福也凑过来,想要抢个烧熟的地瓜吃,可是他的腿跟不上趟,等他挤过来,洞里已经空空的了。秋福没抢着肴,又是眼馋又是委屈,擦着眼泪说:“俺也去掰玉米了,俺也去掰玉米了。”

孩子们顾自吃着抢到手的东西,听到秋福的哭诉,便有孩子嘲笑他:“瘸巴瘸巴,没有本事,什么都抢不着。”

秋福生气,去跟那个孩子撕扯。铁头上去踢了秋福一脚:“看你瘸不拉几的,以后别跟着俺们玩。”

秋福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去拉住铁头的衣裳。铁头身上是哥哥穿旧的衣裳,磨乏了的衣料经不住撕扯,被秋福撕破了一道口子。铁头怒气冲冲,指挥着一群孩子把秋福打得鼻青眼肿,衣裳也撕烂了好几块。

秋福一路哭着回到家,他娘见儿子被人欺负,心里又难过又气恼,一把拉过秋福出门去找铁头他爹娘说理。秋福被娘牵着手走过两条大街三条小巷,秋福他娘一路哭诉着:“秋福他爹你这个狠心贼呀!你怎么不管俺娘们啦!俺儿叫人家欺负了你也不管了呀!俺孤儿寡母怎么活呀!”

秋福他娘拉着儿子进了铁头家院门,有好事儿的邻居跟着来到门外看热闹。铁头他娘刚刚煮了一锅地瓜,脸上一抹黑灰还没顾上洗去。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哭,急匆匆从灶前爬起来,出门探寻发生了什么事。

秋福他娘一屁股坐在当天井:“俺那大嫂嫂来呀!恁看看秋福叫恁家铁头给打成什么样了?俺这是孤儿寡母呀!恁可怜可怜俺命苦的孩子吧!”

铁头他娘过来想拉起秋福他娘:“弟媳妇,恁先起来,俺家那个作孽精还没回来,等他回家俺捶死他。”

铁头他大从坡地里回来,老远见家门前围着一圈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他小跑着过来,一进门看见这么个心塞的情景,气得他眼前冒火。

铁头挎着菜篮子悠悠拉拉走近家门,他哥哥从院子里悄悄溜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快跑,先别回家。”

铁头早把打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哥哥说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铁头站在门外发愣,被他大抬头看到。他大怒冲冲跨出院门,一把将铁头拉进院子,顺手关上大门。铁头他大找来一根树条子,狠狠抽在他的腿上,铁头疼得呜嗷大叫,铁头他娘也不敢拦挡,只是一眼一眼看着秋福他娘。

秋福他娘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拽住铁头他大的树条子:“大哥啊!俺来不是叫恁打孩子的,俺就是想让恁管管孩子,以后别再欺负秋福了。俺这孩子可怜啊!”

铁头他大说道:“弟媳妇,恁别拉着俺,这个死孩子得狠狠敲打,再不狠打,他就成俺祖宗啦!”他回头指着铁头:“你给俺听好了,往后再出去惹是生非,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铁头抹着泪嘟囔道:“他把俺的褂子扯了一道口子俺才打他的!”

铁头他大好生奇怪:“你就是个山大王,无事无非的,小秋福还敢扯你的褂子?”

秋福哭着说:“他骂俺是瘸巴,俺生气了,就扯住他的褂子。”

铁头他大扬起手掌,狠狠贴在铁头的脸上:“叫你不学好,叫你欺负人!秋福没有了大,他的腿还伤了,你该帮着他才对,还去讥笑他?你不怕伤天理!”

秋福他娘急忙挡住铁头他大:“大哥别打了,只要他认错,以后不再欺负俺秋福就行了。”

铁头他大看看秋福身上被撕成乱缕的衣裳,指着铁头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给秋福,你就光着身子吧!”

铁头扭捏着不肯脱,他大把树条子扬了一下,铁头这才慢慢地解纽扣。秋福他娘抬手擦着眼泪接过来小褂子:“裤子别脱了。要不是俺穷得买不起衣裳,俺也不要这件小褂子啊!”

铁头他娘心疼那件衣裳,挥起手给了铁头一巴掌:“死相!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滚屋里去!”

秋福他娘在“阎王愁”家出了这口气,从此不再担心秋福受人欺负。她把铁头的小褂子缝了一下,找出来自己的棉裤拆了,给秋福换了一身衣裳。秋福却怎么都不肯穿铁头的小褂子,秋福他娘叹了口气:“不穿就不穿吧!俺儿有志气俺喜欢。俺家穷也不差这件衣裳,把褂子还给铁头吧!”

受了这个折辱,秋福再也不跟村里的孩子们凑堆玩耍,只低了头沿着墙边走自己的路。他的眼神孤独而幽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

秋福他娘自己都感到奇怪,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强悍?她明白村里已经没有人敢招惹她,她走在街巷里,能够感受到女人们从敞开的院门射来冷冷的眼神,地垄间男人们掺杂着服气的漠然一瞥。秋福他娘就像野坡上的狗尾巴草,卑微又倔强地生存着。她支楞起老母鸡一样警觉戒备的翅膀,时刻保护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不受伤害。

这年的腊月格外寒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下了两天三夜。雪停了,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又刮了三天,把乡里人冻得不敢出门。

秋福家没有备下足够的柴草,秋福他娘不敢可劲地烧炕,屋里角角落落都结了冰。她安顿孩子们坐在炕上,给他们盖上被子捂着。那土炕没有烟火的熏蒸,像坐在冰地上一般,两个孩子冻得直淌鼻涕水。半夜,孩子们开始咳嗽,秋福他娘下炕烧了两碗水,给孩子们润润嗓子。天刚放亮,秋福的身子热得像块火炭,春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秋福他娘摸摸这个孩子,再摸摸那个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幸好秋福姥娘不放心闺女,顶着严寒叫儿子推着她来秋福家看看。秋福他娘一见娘亲和哥哥,憋了好几天的苦楚忧愁像滔滔山洪找到了爆发的口子,拽着娘的手呜呜大哭。

秋福姥娘抚着闺女消瘦的脸颊道:“闺女呀!别哭了,先给孩子们治病吧!你打几张纸上土地庙去送送瘟神,求土地爷爷给点神药救救孩子。”

秋福他娘冒着白毛风去了土地庙烧纸求药。她跪在土地庙前虔诚地磕头,身边放一张黄土纸等着土地爷爷赐给神药。她抬起头看了看,那纸上浮着一层灰黑色的沫沫,她小心地把纸折起来带回家。两个孩子喝下神药,并没见着好起来的景象。秋福他娘想起上次求待招的事,心里拿定主意,要带着孩子进城里去看病。她翻了翻家里盛钱的袋子,只找出不到十吊钱。她知道三叔公公家放高利贷,便盘算着去三叔公公家借钱。

秋福姥娘担心地问:“高利贷坑人得很呀!日后还不起怎么办?”

秋福他娘说:“现在顾不上这些了,先救孩子吧!”她急匆匆去了三叔公公家。

三叔公公老两口正在喝着茶数算今年的红利,忽然见秋福他娘愁容满面地走进来,心里便是不喜,三婶子把一张老脸拉得老长。

秋福他娘给三叔三婶使了礼:“三叔三婶子,侄媳妇来求您了。俺家两个孩子都害了伤寒,俺来借二十块大洋,给孩子们看病。”

三叔公公思忖了半天:“七斤媳妇,不是俺不帮衬恁。说起来,咱们都是没出五服的一大家子,七斤又不在了,恁有难处,为老的理该帮忙。可是,临近年关家里确实没有多少钱,再者说,恁也知道,俺放的是利滚利,这个规矩不能改。恁开口借二十块大洋,到时候还不上咋办?这样吧!俺借给你八块大洋,恁再去邻居家借点,别到时候还不上还得变卖家产。”

秋福他娘赶紧答应:“三叔,八块就八块,俺能救一个是一个。”

三叔公公进到里间,捧出了一个匣子,数了八块大洋,秋福他娘急忙伸手去接,三叔公公道:“俺还有个条件,俺给你两个月,利息只翻一番。如果超过三个月,你要把南园的五亩地给俺抵账。”

秋福他娘当下满脑子都是救孩子,哪里顾得许多,便点头应承。三叔写了字据,秋福他娘画上押,把大洋兜在大襟里,告辞了三叔公公,急匆匆往家里奔。

看着秋福他娘匆匆离去的背影,三叔公公得意地弯了弯嘴角:“那是一块好地呀!明年三月,正好耽误不了春天下种。”三婶子笑眯眯地伸出大拇指在老头子鼻子跟前晃了晃。

秋福他娘带着八块大洋回来,看着两个孩子蜡黄的小脸,心里像有把刀在搅着。她狠狠心抹了一把泪,对她娘说:“娘,俺就借了八块大洋,先救秋福吧!恁帮着俺在家里照看春英,俺带着秋福去东关,找个好先生救救他。”

她哥哥摸摸褡裢道:“俺这里只有二十吊钱,都给你吧!”

秋福他姥娘难过得老泪纵横:“唉!闺女啊!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呀!快去吧!春英这里有俺,你专心给秋福治病吧!”

秋福他娘亲了亲春英的小脸,含着泪抱起秋福坐在哥哥的木轮车上,踩着雪地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去了东关。

秋福他姥娘看着儿子推着秋福娘俩个远去了,回头再看看春英,可怜的孩子咳嗽不止,瘦瘦的小脸上两只大眼睛已是无精打采。她把春英抱在怀里,满屋里转着圈踅摸。她抬头瞥见门旁挂着一捆艾草,想来是端午节时挂上的吧?她把艾草解下来,对着小小的孩子说:“英儿呀!姥娘舍不得你呀!这些艾草说不定是老天爷赐给你保命的啊!”

姥娘把艾叶摘下来煮了水给春英喝下,孩子苦得咽不下去,她轻轻拍拍春英的后背:“好孩子,喝了吧!姥娘这是救你的命呀!喝了姥娘拉个呱你听啊!”

春英哭着喝了艾叶水,姥娘又把艾草的桔杆煮了水给春英泡脚。半夜时,春英的热竟然退了。姥娘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抱着孩子呜呜地哭出声。春英伸出小手给姥娘擦泪:“姥娘别哭,春英乖,春英喝药不哭。”姥娘把春英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春英在姥娘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秋福他娘跟着哥哥在东关街上找了一圈,找到一家“仁慈堂”。他们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店铺,药店的伙计们正在归置杂物擦洗柜台。掌柜的说:“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再晚一点关了城门,药铺也打烊了。”

秋福他娘抹着泪道:“先生,求求您救救俺的孩子吧!”

先掌柜的问了孩子的病情,让秋福伸出手来试一下脉,说道:“幸亏来得及时,拖到明天这孩子就没治了。”

秋福他娘给先生磕了个头:“先生这么说,一定有救俺孩子的法子,俺给先生磕头了。”

掌柜的说:“你起来说话吧!这孩子是肺炎,得用猛药才行。还好,我这里还有支盘尼西林。给你说明白,我这是从黑市上买的,价格很高,一支要八块大洋!”

秋福他娘道:“先生,只要救得俺儿的性命,多少钱俺也用上。俺身上带着八块大洋,还有二十多吊零钱,先生看看够不够,不够俺再回家粜粮食。”

掌柜的道:“一支药就得八块,再开几副草药,你带的钱指定不够。兵荒马乱的,又是冰天雪地,你一个妇道人家上哪里去粜粮食?这样吧,你把粮食直接送给药铺顶账就可以了。”

秋福他娘问道:“那要多少粮食?”

掌柜的道:“我这是救人,不是赚钱的。你只给五升麦子吧!”

秋福他娘道:“先生,俺家里还有一个小闺女也是这个病,求求您连俺的小闺女一起救了吧!俺给您磕头了。”

秋福他娘跪在先生面前,咕咚咕咚磕头,掌柜的忙说:“你这大嫂,快起来说话。我没见着患儿,不知道病情轻重,怎么开药?量小了不管用,量大了害人哪!”

秋福他娘道:“先生就把俺儿子的药多开两副给她,喝好了是她的命,不好也是她的命!俺听天由命啦!”

掌柜的叹口气道:“罢了!你起来吧!我多给你开两副药,回家给你闺女喝了就是。”

掌柜的给秋福打了针,看着秋福退了热,夜已经很深了。掌柜的说:“城门关了,你们也出不了城,在我这柜台外头凑付一晚上吧!”

秋福他娘千恩万谢地,跟哥哥替换着抱着孩子呆了一晚上。天刚放亮,有小伙计过来说:“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了。”秋福他娘让哥哥先回家装五升麦子,捎带着给春英送药。她哽咽着说:“哥呀!春英要是命大还活着,叫咱娘给她熬了药喝上吧!老天爷呀!不是当娘的不救闺女,俺实在是顾不过来,没有办法呀!”

哥哥带回来五升麦子,还带来一个喜信,春英退了热,早上还喝了点糊糊。秋福他娘喜极而泣,低头看看秋福在她的怀里睡着,她伸出手理理孩子的头发:“老天爷!这是您可怜俺们穷人家了。等俺回去给您烧香磕头呀!”

秋福他娘把麦子给了药铺掌柜,小伙计给了三大包草药。她接过草药抱起秋福坐在哥哥的车上回了家。

日子在磕磕绊绊里过去,孩子们渐渐长大,秋福他娘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腰身也渐渐弯了。秋福十五岁上,村里有人办了文明学堂。秋福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上学,回来求娘,也想去上学。

秋福他娘怜惜儿子身子骨弱,愁他长大后干不得庄稼活,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去读几年书,将来找个体面的事儿干,便一口答应了秋福的要求。春英听说哥哥要上学,闹着要跟哥哥一起去。她娘呵斥道:“闺女孩子,读什么书?你哥哥为了你把腿伤了,他去读书,你得在家多干活帮着他。”

秋福他姥娘正巧住在闺女家,她心疼小外孙女,便劝闺女:“福他娘,你就叫春英去吧!一来可以帮着他哥哥,省得有野孩子欺负他。二来女孩子识几个字,长大了找个家境好的婆家,也是你的福气。”

秋福他娘沉思了半天,叹口气说:“娘,俺不是不知道心疼闺女,实在是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呀!俺有什么办法供他两个人去上学?”

秋福他姥娘无奈地叹口气,撩起大襟擦擦眼泪,转身去了院子里,帮着闺女把玉米棒子摊开晒着。

秋福他娘打听了一下,文明学堂收费少,用不着卖地。春英兴奋地跟着哥哥一起去了学堂,有淘气的孩子讥笑秋福是个瘸巴,一块上学的铁头便站出来替秋福出气,秋福在学堂倒也平安。第二年秋天,忽然来了“还乡团”到处杀人作恶,小学堂停了课,一村的孩子都辍了学。

眼看着秋福成了半大小子,秋福他娘求了人情,卖了二亩地,把他送到邻村的木匠家里跟着学手艺。秋福他娘整理一下儿子的衣裳道:“福啊!好好跟着师父学手艺,学成了是你一辈子的饭碗,娘死了也能安心。”

秋福学了一手好木工活,但是因为腿上的残疾,干不了庄户地了的重活,眼看着二十多岁了,婚姻还没有着落,秋福他娘着急地托了亲戚们给儿子说媳妇。

春英也长成了大姑娘,有媒婆来给春英提媒,秋福他娘说:“哥哥不成家,他妹妹就不能找婆家。俺不能瞒着锅台就上炕。”

秋福他娘嘱托媒婆给儿子说媳妇,媒婆说:“如今的小伙子大闺女时兴文明婚姻,得见个面认识一下。恁家的小子腿不好,一见面还不砸了?”

一来二去的,秋福都二十三了,还没成家立业,把他娘急得嘴唇上天天长疮。有个人给她出了一招:“恁不是有个好闺女吗?走个换亲的路子,兴许能成。”

秋福他娘心里忽然就像一天乌云被风给吹散了一样敞亮。她打量着闺女春英,刚刚发现这丫头长得如此标致。她对春英说:“你哥哥当年为了你,把腿伤成这样,连个媳妇都找不到。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哥哥的婚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春英不解地问:“娘,俺哥哥找媳妇,跟俺有什么关系?”

她娘说:“拿你给你哥换个媳妇!”

春英惊得瞪大眼睛:“娘说什么话呀!俺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又不是个物件,怎么给俺哥换媳妇?”

她娘瞥了闺女一眼:“有的人家像咱家一样,男孩子找不到媳妇,他家要是有个姐姐妹妹,两家子来一个交换,你嫁给他家当媳妇,你哥哥娶他家的闺女。”

春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她娘提出反抗:“俺不!谁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要是个火坑俺也往里跳呀?娘,这是俺一辈子的大事,又不是买了把青菜!”

她娘轻描淡写地道:“女人跟着谁家不是过日子?你哥哥二十多了还没有媳妇,人家铁头家孩子都四五岁了,俺可不能因为你让你哥哥打光棍!”

春英气红了脸:“娘说什么呀?怎么成了俺不让俺哥娶媳妇了?”

她娘冷着脸道:“这事由不得你,就这么定了。你哥哥的腿要是好好的,俺还用这么为难了?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秋福他娘不管闺女愿意不愿意,找了媒人打听到北山里有人家因为太穷想换亲,硬是逼着闺女给儿子换了一个媳妇。

春英成了亲,打量一眼婆家穷得除了锅灶只剩四面墙。好在男人对她好,磨合了一段时间,她也认命了。过了两年,春英生了一个儿子,生活就这样安顿下来。

秋福换来的媳妇年龄太小,只有十六岁,嫁给瘸着腿的男人自然心有不甘,天天嘟着脸掉眼泪,不让秋福近她的身。把秋福惹烦了,抬手给了她一巴掌。秋福他娘赞许道:“女人不打,上墙揭瓦。打疼了就老实了。”

憋着气过了四五年,小媳妇被日月消磨得没了脾气,给秋福生了个闺女。秋福他娘乐得眉开眼笑:“头胎女孩好啊!下回有了弟弟,正好帮着她娘看孩子。取名叫小带吧!带个弟弟来。”谁知小媳妇一开始生就刹不住闸,接连生了三个女孩。

秋福他娘嫌弃儿媳妇只会生丫头,黑着个脸,借口道:“俺年纪大了腰疼腿疼,看不得孩子,也干不了家务活。俺一个人拉扯儿女长大磕磕绊绊不容易,也该享享清福了。”

此时的小媳妇已经像个羽翼渐丰的小母鸡,再也不愿受婆婆的控制。她瞥了一眼婆婆道:“行吧!恁就只管享清福吧!俺去生产队下地干活,大丫在家看着妹妹。一大家子不能喝西北风是吧?就恁那儿子瘸瘸巴巴的,除了耍他那个谁都不稀罕的木头手艺,还能干点啥?以后俺也不生孩子了。俺娘家的山上有种野草,煮水喝了就能绝了经。明儿个俺回娘家去挖两棵回来煮了喝,省得生多了孩子没人管,俺没法出去挣公分。”

秋福他娘听了儿媳妇的话,噎得半天没缓过来。她抱起小孙女牵着二孙女默默地出了门,再也不说腿疼腰疼了。

从此,秋福媳妇挺直了腰杆当家做主。

秋福媳妇一连生了四个闺女,最后生了一个男孩。

秋福他娘抱上孙子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孩子满一百天,白白胖胖惹人喜欢,秋福他娘张着没了门牙的大嘴,笑得满脸褶子像秋天盛开的菊花。她已经抱不动孩子,只好盘腿坐在炕上,把小孙子揽在胸前。小孙子眼睛盯着奶奶,小嘴巴聚成一颗红红的樱桃,他忽然发力,只听“咕吱”一声,把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俺大孙子拉黄金了,奶奶得福了呦!”小人儿邪魅地对着奶奶笑了一笑,惊得奶奶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年除夕,秋福媳妇做了些年夜饭,一大家子在堂屋里吃得欢喜。秋福他娘吃了几口菜,离开饭桌去灶屋烧火。她低着头走过东里间窗外,扭着小脚进了灶屋。灶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夜色从一人高的半门子顶上涌了一屋。她抬起头,猛然看见灶台边站着一个暗黢黢的人影,身穿宽宽大大的袍子,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薄子。见她进来,那个影子低下头一只手捧着薄子,一只手拿着红笔在薄子上划了一道勾。秋福他娘走上前去想要抢那个黑薄子,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秋福他娘惊悚地立在灶前,她定了定神,坐下来往锅底下添了一把草。她把这件诡异之事埋在心底,怕说出来吓着孩子们。子夜时分,有人家燃起哔哔叭叭的爆竹,秋福他娘独自躺在炕上黯然伤神,她心里默念着:“唉!过了今夜就七十三岁啦!”

正月里,村里出嫁的闺女都带着过年蒸的大饽饽走娘家,秋福他娘盼到了初六,闺女春英也没回来看看亲娘。秋福他娘心里明白,闺女自出嫁后很少回娘家,她的心里一直对自己怀着怨恨啊!闺女不回娘家,儿媳妇也很少走娘家,儿媳妇心里又何尝不是怀着深深的怨恨呢?

眼看着就是正月十五了,秋福他娘跟儿子商量:“福啊!你去把妹妹搬回来住几天,俺想她了。福啊!俺年纪大了,没有多少个日子好混了,让她回来看看俺吧!”

秋福媳妇听了道:“明天俺也回娘家,跟俺嫂嫂说说,叫她回来住些日子。”

秋福媳妇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两个小孩子。秋福原本打算一起去,媳妇摆摆手:“人家都是男人推车,咱家可好,是女人推车。你也不用跟着受累了,在家照顾恁娘吧!”

春英是跟男人一起来的。男人的头发已经花白,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沧桑的皱褶。

秋福他娘见了闺女,眼里汪着浑浊的老泪:“英呀!三五年也不回来看看娘,娘天天想你。”

春英冷清清地说:“娘还会想俺呀!当年把俺送到那个兔子拉屎都嫌石头硬的穷山里,俺想回来都找不着路啊!恁那么绝情,俺哪里知道还会想俺呢!”

秋福他娘撇着嘴哭出声:“俺的孩儿呀!为娘的哪个不疼孩子?还不是为了给你哥哥娶上媳妇吗?你看他腿伤成这个样子,二十多了还没有媳妇,娘心里着急呀!娘知道委屈你了,你也替娘想想,俺是没有办法呀!”

春英她男人道:“委屈不委屈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放在心上做什么呢?如今两家都儿大女大的,日子过得就算不富裕也还平安和顺,别老是给自己寻些烦恼,别去记恨老人家了!”

春英瞥了男人一眼,没再跟娘斗嘴。她抬腿上了炕,坐在娘的身边。她摸摸娘鹤皮似的手背,看看娘的头发:“娘老了,一根黑头发也没有了。”春英伤感地擦擦眼角。

秋福他娘拉着闺女的手说道:“英呀!娘混不几个日头了。别再记恨娘啦!晚上住下,咱娘俩拉拉呱。”

春英道:“俺没打谱住下,俺儿媳妇快生了,俺心里惦记着呢。”

她男人说:“你住下吧!我先回去,明天我再来接你。”

春英道:“这么远的路,你不累呀!俺不住了,下晌一块回去。”

秋福他娘眼巴巴看着闺女道:“英,说不定,以后你就见不着娘了。”她跟闺女说了年除夕的怪异之事,春英定定地看着娘的眼睛:“娘在瞎说呢!定然是恁做的梦,把梦当成真的了。”

秋福他娘没跟闺女争辩,她其实后来也在疑惑,说不定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吧?她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英啊!不管是不是个梦,你得趁早给俺准备着后事。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俺今年七十三,是个坎。俺六十那年,自己做好了棉衣棉鞋,还有外衣内衣没做。老人说这些衣服闺女做了穿着才好。钱俺攒出来了,你得给俺把剩下的几件做了,到时候别让俺光着身子走。”

春英听娘吩咐后事,心里一阵酸涩。她推开娘递过来的钱:“俺给恁做就是了,俺就算是穷,也买得起这几尺布。俺今天晚上住下,过两天再回去。”

二月里,春英挑个好日子给她娘做了寿衣,趁着农忙之前送了过来。秋福他娘惆怅地摸着寿衣:“俺的衣裳都齐全了,不用担心光着身子走了。”

春英道:“娘别光想这种事,做寿衣就是为了冲冲晦气,恁的身子骨这么棒实,还得等着喝恁孙女的喜酒呢!”

她娘含着泪道:“就怕没有那个好命呀!唉!俺都七十三了,不能太贪心啦!”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刚入冬就开始下雪,一连下了好几场。秋福他娘受了点风寒,咳嗽不止。秋福请来村里的卫生员看了看,卫生员给开了些止咳药。过了些日子,秋福他娘咳嗽没止,又发起了高烧。

秋福和他媳妇商量:“要不,去找卫生员来给娘打几针?”

秋福他娘听了直摆手,她喘着粗气说道:“不用不用,俺不打针。俺看见恁爹来了,他在天井转圈呢!他是来接俺了。”

秋福媳妇惊慌地看看明晃晃的天,回头把孩子们都赶进堂屋。

秋福吩咐媳妇回一趟娘家:“你跟俺妹妹说,俺娘病得厉害,让她回来看看吧!”

春英听说娘病得厉害,急忙扔了家务活回了娘家,陪着娘住一晚上。老太太见闺女来了心情舒畅,喝了点粥,精神头好了不少。春英思量着娘的神情没有大事,惦记着家务活多,跟娘说了一声:“娘,俺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过几天再来看您。”

春英不知道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她走后娘的病情忽然加重,水米都不进了。秋福两口子着手准备老太太的后事,将寿衣寿炕都准备停当。入夜,秋福见娘的气息越来越弱,出门去请了几个上年纪的堂兄弟和铁头过来,帮忙安顿老人的后事。

秋福他娘的一口气却是一直吊着,从夜里到早晨,从早晨又到了夜晚。秋福的堂哥说道:“俺婶子三四天水米没进,恐怕今天晚上就是大限了。咱们把堂屋收拾出来,看着不好了赶紧抬下来穿上衣服,别等咽了气就晚了。”

他的堂弟也说:“大哥说的对。真等咽了气再抬,还得砸墙过梁,没得叫邻里邻居笑话咱们不孝顺,折腾老祖的三魂七魄。秋福哥给老祖把寿衣穿上吧!”

秋福神情紧张地给娘穿上寿衣,他媳妇将堂屋正面收拾干净,地上铺了一层麦秸,麦秸上铺了一块木板,几个人把气息奄奄的老太太从炕上抬了下来,送进堂屋。

孩子们站在里间门口伸着头往外看。堂屋门大开着,寒风从敞开的门口一个劲地往屋里灌,孩子们冻得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取暖。

兄弟几个刚把老太太放平,老太太一个激灵,两只胳膊扎煞着忽地站了起来,把躲在里间门口偷看的四丫头吓得“呜嗷”一声昏了过去。秋福媳妇一把抱起闺女冲进屋里,放到床上掐她的人中。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看四丫头,小带说:“娘,俺奶还活着呀!”她娘沉声道:“住口!抱着你弟弟,你们谁都别出去!”

秋福和他的堂兄弟们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老太太腿一软,忽地一下子又倒在地上。铁头小声嘟囔道:“不好,这是要诈尸啦!”

声音虽然小,几个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吓得头发都直立起来,脸色变得苍白。

铁头招呼秋福:“快过来摁住了,别再让她起来。”

秋福还在犹豫,被他堂哥推了一把。秋福跟着铁头走过去,弯下腰单腿着地,狠了狠心摁住了娘的一只胳膊。

铁头回头道:“大哥过来,替一替秋福。”

堂哥走过来,双手用力摁住老太太的胳膊,铁头吩咐道:“秋福,去找两根扁担来。”

秋福从院子里找来两根扁担,铁头道:“你过来,一边一根,压在她的胳膊和腿上。”

秋福颤抖着不敢放下去,被铁头抢了过来:“你摁着,我来压。”

铁头把两根扁担分别压在老太太身体的两侧,他让秋福压住一根,自己压住了一根。秋福把头低着,不敢看娘是不是还有气息。老太太两行泪从眼角流出,她断断续续地说:“福呀!你轻点,娘疼!”

秋福把头使劲垂着,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铁头道:“秋福,你不用听她的。现在说话的已经不是她本人了,千万不能心软。”

秋福他娘慢慢闭上眼,微弱地说道:“福他大,你个狠心的!你还不带俺走!你看着俺受罪啊!”

秋福鼻子一酸,手下减轻了压力。铁头道:“秋福,她要是鸡叫了还不走,就得用白酒灌!”

秋福小声说道:“哥哥,别灌酒,叫俺娘走得舒服一点吧!”

铁头道:“那得看附在她身上的真主是不是可怜她了。”

秋福带着哭音道:“娘啊!恁就走吧!恁老人家受苦可怜,俺弟兄几个心里也不好受啊!”

鸡叫头遍的时候,秋福他娘只剩下出的气。夜深寒重,屋里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秋福他娘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喃喃着:“英子……英子……”滚出一对老泪,咽下最后一口气。

天蒙蒙亮,正在沉睡中的村庄传出一阵悲哀的哭声。有人冒着严寒走出家门打探情况,只见秋福手里拄着哀杖,带着一家人跟在铁头和几个举重的后头,向着土地庙的方向走着。他们要去给刚刚逝去的老太太指路。

秋福站在凳子上,面朝西南,弯腰顿着手里的哀杖悲伤地喊着:“娘啊娘啊!西南大路啊!渴了您喝水呀!饿了有饭吃呀!娘啊娘啊!您别害怕呀!您慢一点地走啊!”

“唉!秋福他娘走了!”一个邻居叹着气说。

“老太太有福,七十三岁,长寿着呢!”一个说。

“嗯呐,真是有福的老太太!儿孙满堂呀!”邻居回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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