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走吧,还得找地方住呢。我说嗯,站起来,头晕眼花。晃了两步,跌跌撞撞地扑向车。她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
上了车,在这个一眼望到头的镇上转了一圈,马路上风呼呼地吹起来,她手一指街对面残缺的霓虹灯。她说算了别走了,就这里吧。我说窗帘不够厚怎么办,她说什么?我说你以前不是说窗帘不够厚睡不安稳,早上一见光就醒了。她说,不管了,早点起也好。我说以前也不见你这样亏待自己啊,她说有任务啊。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拯救世界于她究竟意义如何呢?
进了大堂,比上一次的旅馆更要破败颓唐,墙上挂着几个静止的钟面(可能五年前就坏了),一列排开,下面分别标注了巴黎,墨尔本,和开罗。看着开罗字样,我满脑子想的是尼罗河上的惨案,阿加莎克里斯蒂。林奈特小姐……这个梗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环顾四周,有些不安,明天要到底目的地了,总感觉这里会出点什么差错。我想了一想,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踌躇了一会,很尴尬地说,呃,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是,呃,出于安全上的考虑——这是有缘由的,我觉得是不是一间房就够了……呃,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当然……
我顾盼左右,尴尬得一时语塞。我再看回去,她一脸冷淡地看着我。她说,这样完全没有必要。我说,我感到这件事情很复杂,有必要谨慎一点,可能有别的还在……她说呵呵,你开心就好。我想把口袋里的卡片掏出来让她看一下,但是想想又算了。我说,你的枪呢,她说,在背包里,怎么?我说湿度计呢,她说也在。我说你好好带着。她说你怎么这么上心,我心想我到此为止的人生已经搞砸了很多事情,我不想再有下一件,至少这件事情我想办得没有疏漏,不让别人笑话。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我低声下气地要了身份证去交钱登记,我问柜台有没有高一点的房间,她说上面在装修,只有二楼的,我心想该死。
上了二楼那个该死的房间,打开那道该死的门之后,发现房间里头竟然还有一个该死的阳台!与房间内部仅有一道玻璃门相隔,而且那个锁还他妈锈得坏了。我说,今晚我就呆阳台。她什么也没说。关上玻璃门拉上窗帘(挺厚的),我在阳台上,背靠玻璃门坐下。我仰望夜空,一片黑暗,今天是有云吗?阳台上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从行李里摸出应急灯点亮了。这个应急灯这两年陪我到过了不少地方,我夜晚是在公园深处的灌木,县城网吧,形形色色的地板,沙发,床铺床铺上面度过的,我还有个深蓝色的睡袋,走的时候忘了带了。不过我怎么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在旅馆的阳台上过夜呢?我又把灯熄了,面对黑暗。有把带锁定的折刀在我口袋里,我捏了一捏,也不知道顶不顶用。
然后就好像下雨了,开始是微弱的雷声从云层中间下来,遥远的次声波摇撼着我。但是闪电却始终看不见,好像是要刻意让这黑暗完整无缺。月黑风高,我想。
接着雨声来袭,一下就包裹了四周。我看不见,但也闻到了雨的味道。过了一会,闪电突然映亮了一切,黑白色的瞬间。也只一个瞬间,从这个狭小的阳台到整个世界又归于黑暗。我想是要打雷了。然后就打雷了,能感到耳膜在振动。一声炸雷,雨飘进阳台,我觉得我要被淋湿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悄悄拉开玻璃门,撩开窗帘,房间里面灯关了,比外面还暗。她大概是睡了吧,我不知道。我有些紧张,我说外面下雨了。没人答话。我关上玻璃门,摸到一盏镜灯的开关,一开灯,我看见冯倩裹着被子睁着眼睛看着我,相当恐怖。我说你他妈吓死我了,她说你还吓我了呢。她右手从被子里拔出来,我这才发现这厮拎着枪。我说他妈我又差点给小姐您崩了,她说活该,谁让你进来的。我自知理亏,我说外面下雨啊。她说这次就算了,你过来。我走过去,她把枪递给我,一言不发又躺回去了。我心想这差事不算坏,就接过枪,靠着床脚坐下。熄了灯,我说晚安,她说哦。
长夜漫漫,大家知道,细密沉重仿若液体。我在床脚一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像是宇宙初生,时间之外的一个床脚,这样想来也相当令人欣慰。我毫无倦意,注视着阳台。
我注视着阳台,他进来的时候我就注视着。他无声无息地拉开玻璃门,溜到床头的扶手椅边,低头翻行李。
打开保险,我从准星后面仔细端详,这人自带光源,身上幽幽地发出冷光,如果是作为一个人就是行为艺术了,作为一个鬼就刚刚好。他穿着的衣服我也眼熟,我以前也穿过嘛,退学之前。而且这个身形我也是见过的吧,好像。先打个招呼。
我压低声音,说他妈的晚上好,朋友。他扭头四顾,好像不知道我在哪。我说你爸爸在这,把你他妈的猪手从的包里起开!举起来!(我还不知道我有用到这个台词的一天)
他很不紧张地找到了我的位置,扭过头来,咧嘴一笑。我知道这个笑容,这个脸。他们说,像,嗯,他们说像吴彦祖。操你妈的木樨地吴彦祖。你他妈不是已经死了三年了吗。
他说,我只是失踪。我说哦。是不是要找你女朋友来个温馨的拥抱?他只是笑,我也跟着笑,说我的手很抖,手指也很抖。他说兄弟你不会开枪的,我说我和你不熟,放下我他妈的湿度计好不好。他微笑着点点头,当真把湿度计放回那堆行李上。我没想到这王八如此配合,当警察真容易,我早该试试。我说余总,你他妈今天是有何贵干?爬阳台的可不像你啊,是不是你的粉丝团搭人梯扛你上来的,他低头笑。这个瞬间我真他妈想崩了他。但是他说,算了,扭头想走。我说你他妈别动,但是又不敢大声,怕另一个王八这个时候醒了,结果很没有威慑力,他无声无息地拉开玻璃门走掉了。消失在无限黑暗的阳台里,外面的雨好像还在沙沙地下。
我举着枪,好像一直举到了宇宙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