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公版的第一年,转眼间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五十一年了。我一直很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比较不同译者之间的翻译版本。我肆意整理了一些《金阁寺》译本的选句,或许不够完整,仅供参考。
陈德文: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一头猪。
唐月梅: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林少华:孤独急剧膨胀起来,犹如一头肥猪。
代珂:孤独日渐膨胀起来,就像一头猪。
曹曼:孤独一点一点增长,就像一头长膘的猪。
刘娇:孤独越来越膨胀,像一头逐渐丰腴的猪。
佟凡:孤独感渐渐膨胀,就像日益养肥的家猪一样。
汪洋:孤独感就像肥猪一样,在我心中不断生长膨胀。
而我读的是翻译家陈德文的译本。他翻译过很多三岛的作品,是比较了解三岛文风的翻译家。很多句子经过比较,我个人较为欢喜。这是我读的三岛由纪夫的第四本书,我以为我会对他越来越了解,可总有一种离他越来越远的感觉。《爱的饥渴》写的主题顾名思义就是爱,可无一不是爱,无一是爱。这也是三岛作品中,我读的以女性视角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女主人公杉本悦子本是一个乐天的女子。她对于不幸缺乏幻想的天分,她的胆小怕事尽皆来自这里。她心里只对于幸福充满想象力,只能瞥见幸福,而无法看到贫穷。悦子的信条是考虑问题不能过于认真。不动脑子,是悦子幸福的根据、生存的理由。作者对她的心理描写有些过于复杂,好理解的句子例如“没有希望,人就无法生活到明天”,不好理解的部分让我时常摸不到自己的脑袋在哪里,怪不得连译者都说,有时候读着译着,突然想悻悻离去,未出几步,就旋即回头,重新坐回桌前,例如,
“认识到人生不值得活着这个很容易,但是,要使那些多少具有敏感的人认识到人生并非没有价值,反而是困难的。这样的困难正是悦子幸福的根据,不过对于她来说,世间被称作‘生的价值’的东西——亦即我们摸索生存的意义而尚未获得结果的期间,好歹也得活着。假如说,通过对于这种生的二重性的追溯而求得统一的欲望就是我们生的本体的话,那么所谓生的价值就只能是不断出现于眼前的幻觉,借着尚未追溯的生的意义而追溯并由此产生的生的统一的幻觉——基于此种意义上的被称作‘生的价值’的东西完全同悦子无缘。”
“因为生存容易的人,不会把这种容易作为生存的理由。而困难随即都能成为生存的理由。因为,生存困难这件事,本来就不值得骄傲。我们于生的内部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使我们的生存变得像平常人一样容易的能力。其原因是,如果没有这个能力,那么,我们的生就将变成一个无所谓困难和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落脚点的真空球。这种能力就是掩护生存价值外露的能力,是容易生存的人种绝不显露生的价值的未加着意保留的能力。虽然如此,但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只不过是日常必需品罢了。人生一杆秤,弄虚作假、夸大自己重要地位的人,将在地狱受到惩罚。即便不弄虚作假,但人生犹如衣服,有着意识不到的分量,穿着外套而感到肩膀疼,那只能是病人。我之所以要穿比别人更重的衣裳,只不过因为我的精神生在雪国,久住雪国的缘故。对于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是保护我的铠甲。”
悦子的公公杉本弥吉拥有乐观的厌世哲学,喜欢享受田园野趣,在儿子眼中可怜、迂执和装腔作势,他的老妻死于军部发明的新药。这个古怪的公公时常偷看悦子的日记,悦子只能准备了一本假日记。悦子天生的性格早就使她无所希求。“无可指望的事情,已经失去取舍选择的权限。”这样的态度让悦子面对公公的侵犯没有采取任何激烈反抗的举动。悦子自身时常感到一种义务性的压抑的饥渴,这是一个醉汉一心巴望喝水又害怕呕吐的饥渴。那就是爱吗?
杉本弥吉的大儿子谦辅和他的妻子千惠子看轻所有的事情,他们喜欢自己的惰性,以为只要去做,就可以改变,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是就是不去做,继续欺骗自己罢了。千惠子因为谦辅的犬儒主义嫁给他,但是却因此觉得他无用。那就是爱吗?
悦子的前夫良辅死前对悦子很是冷落,反而生病了倒让悦子觉得是两人世界。从丈夫确诊到死亡的十六天,反而是悦子最幸福的一个短暂时期。丈夫生病期间,有不同的女人来看他,悦子希望良辅可以喜欢这些女人,因为这样自己才不算白白被折磨。悦子甚至不希望丈夫恢复健康,这样他就不会离自己而去。面对丈夫的半死不死,悦子非常煎熬。丈夫死了,悦子才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前面两次服毒都未遂。悦子对丈夫充满了妒意,那就是爱吗?
悦子送给园丁三郎两双袜子都纠结了半天,而送一个邮差一支圆珠笔又是这样容易。家里要来访客打破了原来的宁静。弥吉这个奇怪的老头竟然和我一样喜欢《离骚》,这里用到了屈子的这一句诗:“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结果大臣并没有如期而至,弥吉发迹的机会也破灭了。悦子领悟到一切都是不可指望的。悦子在垃圾堆里找到了自己送给三郎的两双袜子,原来是被女佣美代发现偷偷扔了,三郎还护着美代。悦子找着美代和三郎相爱的证据,对美代心生妒意。美代在一次户外活动中晕倒了,被确诊为怀孕。弥吉把这件事情交给了悦子处理,悦子决定找三郎谈一谈。在交谈过程中,“那就是爱吗?”反复出现,三郎和美代这对直来直往的恋人,从来不谈爱与不爱这类烦琐的问题,知道三郎不爱美代,悦子反而有点高兴,戴着伪善的面具让他们结婚。在趁三郎回家接母亲来参加婚礼之际,悦子将身怀六甲的美代赶出了家门。悦子尝到了纯粹的利己主义的味道,那就是爱吗?
三郎回来以后,并没有接到母亲,而且对美代的处境丝毫不在意。悦子想自己跟三郎承认错误,可在三郎眼里,悦子反而因此帮他解决了大麻烦。三郎和美代仿佛就是顺其自然在一起,对方刚刚好在身边罢了,那就是爱吗?悦子问三郎,“你究竟爱谁呢?”或许年轻时我们总会纠结爱与不爱,把爱与不爱当成翻天覆地的大事,即便最后不能在一起,也一定想要对方承认曾经爱过,才肯罢休。曾经有一个人这么告诉我,我也不知道爱谁,因为感情不是数据,不是经过检验就可以得出显著不显著的结论的。我想没有人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即便是那种真的沉浸于爱情之中,也未必可以说清楚道明白,就因为没有人知道,或者每个人对爱的定义不同,才让爱显得如此有魅力,甚至可以成为一部分人活着的意义。
人,要是爱上一个就必然不会爱上另一个,或者不爱这一个就必然会爱上那一个。但是三郎完全不按这种逻辑规范自己的行为。三郎认为,不能凭感情用事,只得依靠世故教训来判断。这个三郎好像这个世间成千上万的男人那样,总是说着违心的话,拥有着相似的思维。悦子最后用铁锹杀死了他。在三郎的眼里,一个爱着她的女人,仅仅是精神怪物,不得而知、无法捉摸的精神肉块,只是可怜的一堆神经组织。悦子眼中的三郎与三郎眼中的悦子竟然相差那么多,而悦子一直以来只是自己感动自己。悦子心心念念喜欢了这么久的男孩,原来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他根本不值得自己爱,不配折磨自己。三郎竟然对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的失踪毫不在意,更不用说离开这个家去找美代。即便三郎最后说爱的是悦子,但是悦子的心气之高便觉得那是玷污了爱。三郎真的爱悦子,怎么会让美代怀孕。三郎真的爱悦子,怎么会这样子折磨她。三郎真的爱悦子,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三岛,你不懂爱?恰恰相反,三岛深谙爱情的两面性,才能写出这样子的情节。这个故事神奇之处在于无一不是爱,无一是爱。读到悦子为爱忌妒,被爱折磨,一度让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三岛在《爱的饥渴》问世之前写的《假面的告白》中开头便援引了陀陀第一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段落。而在这部小说中我想到了《地下室手记》中这样写道,
“一个女人如果真心诚意地爱一个人就会最先理解到的要义,那就是:我本人也很不幸。对我来说,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主宰一切。我一辈子都无法想象还会有另一种爱情,以至于发展到今天,我有时竟会认为,所谓爱情嘛,就是被爱对象自愿奉献对其实施虐待的权利。”
悦子看着三郎与美代在自己眼皮底下调情,她时刻被折磨着,被虐待着。更可怕的就是三郎作为施虐者还全然不知。爱一个人意味着被虐待被折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托翁所说的“给予一个人希望以后拒绝也是一种犯罪”有着相似的意味,这个观点或许也不能全盘否定。得不到一定要毁灭吗?得不到一定要恨他吗?可如果是我,我倒希望他恨我,至少这样总比无所谓来的好一些。可这个世界上一定还存在着另一种爱情,就像陀陀的《白夜》中写道,
“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如果悦子可以这样想,应该会开心很多吧。人们总说,不要高估人性的善,不要低估人性的恶。可我总是觉得,不要低估人性的善,不要高估人性的恶。很多时候,老天爷有老天爷的安排,而我们能做的往往就是看清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