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你跋涉千山万水只赴一死。
世界之初,神说,要有光。
当我睁开眼,前尘都如酉时的暮霭消散。
我漂浮在一片沼泽里,蜉蝣与我在曙光中对视。
缓了一会儿,整个世界的声音袭卷而来。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我看着这片墨绿的沼泽。它好像不深,隐约可以看到树根与地表,又好像很深,因为我根本沉不到底。奇怪的是,泽底没有淤泥,却有一些鱼,各种各样,似乎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不多,好像只是来做客。
它们好奇地望着我,却不惊慌,好像我只是一个新来的同伴。
我第十次跳入水中,往湖底游,然而无论我多么奋力,游到途中四肢总是如同被水缠绕,浮力将我推上水面,像个执拗的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执迷不悟。
有时候,突然愤怒,用力击打水面,如同摔碎仙人的玉琉璃。我的命与你何干,为何不让我死?
但渐渐的,我沉寂下来,看着倒映在水中的脸,满眼悲悯。
我活下来又有何用?
湖水浓郁如翡翠,缠绵如锦。轻轻托着我的身体,抚过我的眼睑,无论我怎样拳脚相向都只是温柔地将我包围呵护。
就像当时救我那样吗?
我漂浮在水中,睁开眼睛,细碎的阳光折射下来如绿色的钻石,耳中只有心跳的声音,我蜷缩起身体,觉得自己住在了谁的心脏里,整个沼泽以我为中心泛起涟漪。
呐,谢谢你,收留我。
人说,有孩子迷失在森林里,化作山鬼,终与妖怪魍魉为伍,不复为人。
我从梦中惊醒,蜉蝣在暮光中与我对视。
沼泽还在那里,静静地,如一只静谧休憩的鹿。
我爬到沼泽边,看着自己惊惶未定的脸渐渐在水中和缓。
涟漪像温柔的手轻抚脸庞,水蜘蛛不合时宜地蹬过来划破倒影,落英如同落入了碧酒醅沉醉不知归路。
我再也不想做梦了,不要记起从前。
一颗果核掉落水中,慢慢沉入黑暗的湖底。
我在水边浸湿了头发,只穿着白色的里衣,这段时间头发长得很快,从肩头及腰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多久,但确实不寻常。而且它们渐渐变绿,当我发现时,绿色仿佛已经浸入发芯。然而我很喜欢,当泡在水中时,我看到它们好像与沼泽融为一体了,一样通透如赋生命,此时我好像与之相连,所有的共鸣通过发丝,进入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很漂亮。
刚开始我会吃些野果,也有捉鱼或者侥幸捕到猎物,但渐渐的,对食物似乎没那么渴求了,我察觉到,有一部分自己开始消佚,但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应死的未亡人。
从没想过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不想再见到那污浊如噩梦的世界。
我将手中撕碎的栀子花全部抛在水中,沉默地看着它们飘走。
一天,开始有动物安居,长腿的鸟儿栖息在水中,白翅红喙,对我矜骄地点点头,算是给邻居打招呼了。
我没有回礼,一头扎进水中,向湖底游去。
这次我没有受到阻挠,一直潜到了底部,不知何时,已淤起了泥沙,青洐和我的头发一样飘摇着,微小的生物悄悄繁衍生息。
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闷着一口气不肯上岸,径自游着。直到肺变得干瘪抽搐,头脑发麻,四肢挣扎,我竟平静地想,不就是再经历一次吗。
终于到达极限,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口鼻中冒出气泡,肺如同着火的炉膛,身体酥麻与知觉断开消靡,眼前化为一片白茫。我等待着死亡再临。
谁知,一股清泉流入身体,浸润四肢百骸;一点绿色滴在白纱,蔓延整个世界。似乎被注入新的血液,清新涤荡心脾。
我愣愣地沉在水中,水草印上我的白衣。
听觉也开始苏醒,开始是小小的悉悉簌簌,然后是缠绵低絮,无数声音集在一起如同跳动的光幕,最后我似乎听到了细碎的歌声,好像小时候妈妈哄我入睡时挂在屋檐的风铃。
我紧紧捂住胸口,蜷缩起身体,绿色的泉从眼中涌出来,带着细细的光点,与湖水合二为一。
感觉到自己每个细胞似乎都与水相融,成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心颤抖着如落入万花瞳的光芒,感激之情似繁花盛开,天光乍破。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和你在一起。
歌说,隐约兮雷鸣 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 能留你在此 。
今天下雨了,我坐在水中央唱歌。
最近不再做噩梦,我很知足。
日子过得细小无声,就像夕阳里的浮尘,与森林罅隙里的光束。
与沼泽连接后,我经常沉在水中听声音,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实在太美,我知道它们来自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穿过所有事物的灵魂,到达我身边。
听着它们,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我知道一朵花轻吻自己倒影的叹息,我知道西风的背后有一个国度,我知道云朵互相摩挲交汇的嘻笑。
甚至冥冥中还认知到,这世上有一种生物,一种介于未知形态的生物,它们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它们是一切未知之源,是最接近真理与生命的生物。我试图用耳朵追寻它们,却被一股庞大的力量阻隔。而下雨时,是听觉最强大的时候,我又开始尝试。
忽然我听见周围有许多细小的声音,渐渐变大,好像在汇集。
找到了!我猛睁眼,向森林冲去。雨丝落在我脸上,似时间的忧伤不可断绝。
我专注追寻着,荆棘划破赤裸的脚也不顾。
就是这里。
我站在一片空地中呆楞,声音在这里消失,只剩下雨淅淅沥沥的穿林打叶声。
怎么回事?
被惊动的动物躲在灌木枝干后窥视着,虫子鼓躁起嘶鸣试图喝退我。
难道!
我突然跳起来,往回飞奔,脚上的伤口撕裂,血混着泥泞留下脚印。
不会的,不会的!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眼泪飞逝在风里,溢满视线,我的双腿麻木地奔跑,衣服被刮得褴褛不堪,可脑中只有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快,快,快!
沼泽,沼泽……
当我奔到湖边,原本巨大的湖已经几乎缩小了大半,中央有一个漩涡水从这里抽走!
请带我走!
我扎入水中扑腾着向中心游,却被它的力量推拒在外。不一会儿,漩涡变小消失,水渐渐平静下来,丢下我,它走了。
我浮在小小的水塘里,雨水与泪水流到嘴里,苦涩欲绝。
我想起被那天阿爸送我去祭坛的路上,连绵的暴雨下得天色红彤,细针似的雨几乎扎瞎我的眼睛。强忍着痛,我把阿爸慈祥的脸印刻在心里。阿爸说,不要哭,乖孩子不要哭,神会爱你的,比阿爸更爱你。
现在,我大声哭泣着说:“我一定会找到你。”
这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大山,而微弱的我带着这样坚信不疑的信念踏上旅途,于茫茫林海中追寻你的去处。
佛说,莲花未生时,是什么。
他踏入这座山的地界时就发觉了微妙的特别。
植被异常茂盛,翠色欲滴。
传说中深山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木魅聚集成林,以灵魂为养料,长年累月长成葱茏葳蕤之势,整座山的精灵鬼怪也受益匪浅,聚以为巢,生人必不可近。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一株菖蒲,寻常不过两尺两寸,而此处已俞三尺高,花盘如青鸟振飞羽,茎叶如怒剑浸碧血。
莫非有妖异?
忽然他注意到视线右侧十步左右的草丛里隐藏着什么。
这是……石蒜。一簇鲜红的花孤零零地盛放在光秃的茎上,在绿色的草丛中晓得突兀而诡异。
石蒜,又名曼珠沙华,彼岸花,相传开在黄泉路上。此季节会有这花更加蹊跷。
不远处又散布了几朵,他沿着花走,竟有径可循。
这些花似引路人,又似是沿途洒落的鲜血。
他抬头看着曼珠沙华在远方的迷障中隐去,讳莫如深。
引吾之彼岸吗?
他追随着花的踪迹渐入迷途深山。
一周后,他觉得靠近它了。
又是一天晨曦,他于渺茫的森林踽踽独行。
人生不过一次,羁旅。
所有生命都追寻着自己的宿命,而途中的意义便是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