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每一缕夏风里,都有淡淡的麦香。而我,却在寻找当年故乡的味道。
一一题记
初夏,天气渐热。偶有缕缕清风拂过,丝丝凉意旋上心头。凉意里,似又混和着淡淡的麦香。
哦,是麦香。才是五月上旬,听说南边部分乡村的小麦已近成熟,收割机正排着队跃跃欲试。每年,因地域、气候因素,小麦总是从南至北渐次成熟。外地来的收割机也循这先后次序,自南向北接续作业。因有了这些大型机械,麦收的时间缩短了,效率提高了,省去了不少人力,相应也减少了粮食损失。
我家在源潭偏东北的大春坡村,小麦成熟的时节稍晚,似有“六月一吃新麦”之说。
农时季节分春耕、夏收、秋种、秋收、冬播等,夏收、秋收最忙。早些年,无论大集体或联产责任制初期,由于缺乏机械,收种全靠人工。农民一年的希望多寄托于麦季。
“农家五月人倍忙。”进入五月,人们陆续上街赶集,置备好镰刀、杈把、扫帚、牛笼嘴、木锨、簸箕等一应农具,然后平整晒场,准备开镰。
季节不等人,“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麦熟季节,人们五更即起,天边还挂着几颗晓星,村里便灯火亮起。人声、鸡犬声、喧闹声杂陈。乘着天凉,人们下地挥镰割麦。放眼处:遍地金黄,麦浪滚滚。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男女老少弯着腰,脖子上搭条毛巾,铆足劲割麦。干一会,直起身擦擦身上汗。这当儿,才彼此说笑,欢快的笑语声,在麦海里荡漾。
大家互相比割麦速度,你追我赶,生怕落后。这样的方法能提精神,减缓疲劳。大家干一阵子歇一会儿,直到正午的太阳直射头顶,炙烤得浑身冒油,这才收住镰刀。有的男劳力,躺倒地头凉阴处,装上一袋旱烟,眯着眼“吧嗒吧嗒”吸起来。惬意写在脸上。
女人提前回家做饭,男人们却不急于回家。村西有条弯弯的小河,像玉带般缠绕着村子。岸边垂柳丝丝。一簇簇葛荆、芦苇漫入水中。河水清澈,浅水处,小鱼小虾游来游去。男人们从麦地里蜂拥而至,衣服一甩,赤身裸体,纵身跃入清波之中,惬意地洗去一身的尘灰、麦芒和疲惫。
小河的西岸,一处泉眼,经年清溪涓涓。泉水清冽甘甜,人们洗罢澡,掬几捧泉水送入口中,顿时,一股清凉,透遍全身。
大集体时,我尚在本村上小学。父亲在镇上工作,平时全靠母亲一人干活挣工分。起早贪黑,忙了地里忙家里,但每年的工分总是挣不多,还得拿钱买工分,不然粮啊、菜啊、瓜果啊就分得少不够吃。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劳作腰酸背痛,背地里常暗自垂泪。
我干活不多。说起收麦,还真单独收过一季,这过程一点不浪漫,更无诗意,算是一次人生的小小经历吧。
那是我从镇上调往县城的那一年,母亲随我进城,家里还留有亩把自留地。那天,我起了个大早,骑车从县城匆匆赶往乡下。到家时,天色大亮。地里已有挥镰忙碌的身影,田路上,不断有割麦的人,手里拎着镰刀,有的还提着水壶。大家见面彼此打个招呼,匆匆而过。
此时,估摸小叔应该在地里干活。因为,我们不是同一队,地块也不在一起。所以,我没去打扰他,直奔自留地。地在村南不远,很快就到。小麦都熟了,只是长势明显不如邻居家的好,麦株低弱且稀疏。这也难怪,母亲进城以后,庄稼疏于管理,能有收获亦算不错了。
割麦,对庄稼人来说,不算啥技术活驾轻就熟,不惜力就行。可对于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来说,却不是件轻松事。弯腰割不到半个时辰就汗流浃背。索性脱掉上衣,不一会,尘灰、麦芒沾了一脸一身,尖尖的麦芒不时刺破皮肤,汗水一浇,刺挠难受。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进度颇慢。不上半晌功夫,只觉又渴又累五心烦躁。
抬头看天已过午,阳光愈发炽烈,村里一些人家的炊烟升了又散。这时,有人喊吃饭,陆续便有人收工,我随其一道回家。小叔正在往灶膛添柴做饭,见我进门,问:“多晚回来?”
“今儿早起。”
小叔说:“我正估摸着,这一半天咋给你捎信哩,你可回来了。缸里有水,舀盆里洗把脸,一会儿吃饭。”
叔边说边揭开锅盖往锅里添了瓢水,把瓢递给我。又往篦子上放个馍,继续烧火。我把带来的肉、菜放桌上。拎起瓢舀水,水缸还是早些年那口陶缸,缸口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残破豁口。
洗罢手脸,我拿起茶瓶要倒水,却一滴也倒不出。叔笑,说:“我成天不烧茶。渴了舀瓢凉水。凉水解渴”。
听了这话,我无语。
午饭简单,面片煮绿豆花,没有菜。叔端出一小碗辣椒蒜泥,说:“乡下没有菜,种了怕偷。也没有时间上街买。这肉,今黑了再吃,做着费事。”
叔侄二人圪蹴地上,边吃边聊。无非说些城里及村里夏收之类的话题。
午饭罢,叔说:“屋里你睡一会,猛一下力受不了,是吧?”说得真是。于是,碗一推,我去屋里准备小睡。
三间土包墙柴瓦房,坐北朝南,东间是灶火,中间一间,靠东边留一小空间,放几张木椅、木凳。西边盘个牛槽养头牛。牛是庄稼人的好帮手。那些年,乡下治安不好,盗牛贼多,为防贼偷,不少人家把牛养在眼皮底下。据说有人夜里睡觉竟把牛阵子(栓牛绳)系在腰里。这事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天方夜谭?牛养在屋里,虽然安全了,但朝夕与人共处,吃喝拉撒都在屋里,屎尿遍地臭味熏天。庄稼人黑天白日和牛在一起习惯了,也许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我?却怎么也受不了。
里屋床上铺着一领干席片,有些残破的席子上,被叔的汗渍浸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斑块。衣物、袜子杂乱地堆在床头,潮湿、霉味、汗臭等异味弥漫其间。实在累,也管不了许多。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睁开眼,望着烟褐色的墙壁发愣。
望着望着,我忽然想起花婶。如果花婶还在,叔的生活肯定不止于此。以前,花婶在的时候,屋里屋外收拾得汤是汤水是水,一日三餐叔吃的都是应时饭。
叔脾气暴燥,人送外号“红头牛”。平时,见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来直去,“说话不养人。”这辈子,先后娶过两个女人。前一个婶子,老实巴交,两人时常生气,不对劲时,叔就对婶施以拳脚。老话说,“穷日子比那树上的叶子还稠。”两口子成天战火不断,谁受得了啊?于是,婶离开了叔,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外号叫“和尚”的男人。没给他撇下一男半女。
几年后,经村里七奶介绍,叔又续娶一个其貌不扬,待字闺房的老姑娘,我称之为“花婶”。成婚那天,和熙的阳光洒在院子里,花婶一身红底素花新衣,辫子上束根红头绳,脸上略施粉黛,在她弟弟及不多亲友的陪伴下,坐着牛拉的“车不拉”来到小叔家。一阵“噼里啪啦”的喜炮声响过,大人、小孩便簇拥着新娘看热闹、闹洞房。为了捉弄新娘,有人把辣椒水掺进洗脸盆中,让我端给花婶。满屋的人谁也未说话,都等着看笑话。花神也不说话,一双小而出神的眼睛,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始终坐着不动,也不洗脸,脸上露出一丝狡诘的,不易察觉的笑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纸包,随手把它扔到了水盆里。
平静的田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花婶虽其貌不扬,却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小叔下地干活,花婶在家操持家务。平时,花婶很少出门,逢人话不多。邻家大娘说:“她婶子怪本分,是个过日子的,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嚼舌头根子。”
花婶干活干净利落,针线活做得细,小叔脚上穿的鞋,都是花婶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针脚既细密又匀称,谁见了都不免夸奖一番。自从花婶进门后,屋里屋外象变了个样:地干净了,墙整洁了,吃的用的该放哪放哪,到处拾掇得瓜清水白。
她从小吃过苦,生活上不讲究,粗茶淡饭,家里有啥吃啥,不挑剔,不抱怨。平时,总也闲不住。一有闲工夫就坐在纺车旁纺线。看着花婶嘴角浮现的笑容,我就知道,花婶准又沉浸在幸福的憧憬里了。我有时试着摇动纺车,但不是光断线纺不成,就是纺出来的线粗得象麻绳。花婶嗔怪道:“去去,白瞎摆活。看,把花都糟蹋了。”
队里有时派花婶到村头看看庄稼、果园,活不重,离家又近,还不少挣工分,算是对花婶的照顾吧。
记得那年,队里的桃树挂果了,叫花婶去看桃园。桃园在村西河边上,那里离花婶家不远。桃园周围用篱笆围起来,桃子成熟的季节,满园的桃子又大又红,挂满了枝头。走在桃园边上,微风送来缕缕桃香,惹得路人裹足不前。花婶整天掰着指头念叨着叫我回来吃桃。
有一天,我从镇上放学回来,花婶把我喊过去,说:“你进去自个挑吧,拣那熟透的‘朱砂红’,可甜哩。”于是,我就钻进林子里,左挑右选,摘那又大又红的桃子,回来蹲在花婶跟前,津津有味地吃着。花婶坐在椅子上,一边纳鞋底,一边望着我,时不时问几句外面的见闻。缝衣针不时在头发上抹几下,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夕阳映在她的脸上,微黑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常言道:“山河易改,秉性难移”。小叔暴躁的脾气依旧改不掉,日子长了,俩人时常生气。就这样磕磕絆絆的生活了几年,其间虽然没有打架,也很少大吵大闹,但小吵小闹经常不断。有时,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一句话,俩人就吵闹不休。有时俩人生起气来,十天半个月不说活,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我从风言风语中听说:小叔怪花婶时常往娘家拿东西,不是过日子的人。有时花婶一气之下回娘家不回来,我还去叫过她几回呢。
日子过得不顺心,花婶忧郁成疾,面容憔悴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原本开朗的性格也变了,整天沉默寡言。终于,在一个秋天行将到来的时候撒手人寰。
往事怎堪回首?
下午接着干,割一阵子,回头把割下的麦子捆成捆。忙到黄昏,总算把亩把地割完,边捆边等叔拉架子车把麦运回麦场。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我们睡在院子里,叔刚躺下便“呼呼”沉入梦乡。我还是难以入眠,或许是择铺的缘故。越是睡不着吧,成群的蚊子却像好客的主人,在你眼前、耳边殷勤地飞来飞去,喋喋不休。任你如何不耐烦,如何手舞足蹈驱赶,就是不离不弃。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饭罢,叔将场里的麦捆一个个用镰叉开,均匀地摊在麦场上。烈日下,麦子晒了一上午,手一摸,干蹦蹦的。午后,起风了,叔赶紧套牲口碾麦、扬场,我在旁边用木掀、扫帚掠边。加上叔的几亩地麦子,打场又忙了一老晌。
临了,叔说:“麦籽在场里再晒晒,晒干了好放。你想走你走,等晚些给你捎城里。”摸着籽粒饱满的麦子,虽一身疲惫,但喜悦满足之感又上心头。
以前,也曾随母亲割过麦,但这一次,是我单独割麦。这算不算人生的一次小小经历呢?应该算吧。这件小事,也给我一个启示:无论任何事情,只要付出必有收获。
人生不过如此。人生路上会有很多经历,即便是挫折、失败、苦痛也算不了什么,这些经历是人生的一笔财富,反过来,会激励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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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竹林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