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秋草边关，立马西风，看斜阳正浓，猎猎旗幡飘扬，戍关摇河影，雨洗征尘新。王后娘娘经年戍边，马上管兵，马下管民，亲自带兵操练，演习各种阵法，同边关将士恺切相投，与边城百姓同声同乐，把一颗心用在繁忙里，希翼为那人尽所有。痴望都城临淄方向，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身边女兵道:“娘娘，回营吧”。这才回过神，放马缓轡而行。

秋深了，霜气侵人。大帐里，人不寐。想来终是镜花水月，如饮冰雪，但明天还是要精精神神地出现在将士面前，念此，一把拽过被子，蒙住了头。蒙住了自己的思而不得，像自缚的茧。

一瞬的快意过去，瘫软下来，心里竟是极其厌恶。子之闭着眼:爱你时，你什么都好，不爱时，你什么也不是。

夏迎春温柔地贴着子之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就愿意这样下去，不复其他。

子之轻轻推开她，说:“走了。”利索地穿好胡服，头也不回地推暗门而去，跃上宫墙，几个起落间，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迎春厌仄仄地躺回到甜睡的齐王身边，睁着眼，胡乱想到脑子空空，也就被困意收拾了。

燕京，相府深院。

群臣面前雅逸儒冠，沉稳大气的子之唯唯诺诺地小心伺候着自己的夫人，大气不敢出地恭听燕国公主的斥骂:看你这幅贱坯反骨样，我就够！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我怎么就瞎了左眼瞎右眼看上了你？你巴巴地哄得我那糊涂父王的欢心，要把王位禅让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小商人奸诈的心思！你不过是个吃软饭的东西，告诉你，你敢有一丝觊觎的胆量，我即刻要了你的命！

·

世间所有的反目，毗离，大抵逃不过“升米养恩，斗米养仇”的圈子。更何况原本就是怀了目的而去？

那一时的善揣心意，处处恰好，装傻充愣，不过是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待得他年“我若为青帝”，所有受过的屈辱，都要百倍千倍地偿还过去。

一个泼妇样的“对外外行，对内内行”的短浅女人，除了那“公主”的出身名号外，哪里还有什么可让人扫一眼的资本？

潜心孤意，暗培羽翼，豢养死士，朝中实权势力稳操手中，谁还敢说这是小商人之子所为？

子之笑了，挺起了惯常在这个女人面前哈着的腰:“我不会即刻要了你的命，我会一点一点地要你享受你珍贵的命，让你好好活着享受”。

手一挥，公主就被下人扯着头发一路拖了出去，无论怎样叫喊，都已经发不出声了。

到了一定权力时，完全可以信口开河，翻云覆雨。

燕太子弑父篡逃，相国举义兵追杀。燕国大乱。

多年与齐国通商合作，子之料得太子必会求助齐国，一面追杀，传书迎春，务必阻止齐王见燕太子；一面派人通信秦国，许以城池，求做后援。天下，与齐并肩的数秦和楚，楚国自封，不涉外政，能与齐抗衡的只有远在西边的秦。

齐王日日三竿而起，迎春意倍缠绵。

往日的迎春总是有些心思似的半推就，这些日子来的殷勤主动，妖媚魅惑，使得田辟疆喜而意外。岂不知这做君王的，又有哪一个是真糊涂？不过是因为喜欢，而愿意宠信，愿意陪着做戏罢了。

看见那只海冬青，齐王觉得很愉快，像见了老朋友。试问谁能用海冬青传书？除了钟无艳？

钟无艳，钟无艳，可惜我喜欢的不是你。你若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们会有一世一生的友情。心里念叨着，解开了海冬青脚上包裹严实的羊皮卷。

一封信裹着一柄极薄极小的鱼肠剑:“妾要搜宫，尽王后本份。君确信宫中安好？君知燕国内乱否？日前救下被人追杀逃至边境的燕太子平，获鱼肠剑一柄，和当初暗刺君王的那柄一样，刻一个‘之’字。望君思量。妾另有意愿力助燕太子，请君定夺。”

开疆拓土，括张实力，是每一个为君者的愿望。

旨下:匡章挂帅，无盐君为先锋，助燕太子征讨燕逆。

励精图治，虎视眈眈，问鼎中原的秦国岂可坐视不理？接到燕相子之的信，朝议道:齐若借此灭了燕，两个国家联在一起，将来统一起来，就有难度。于是派大将樗里疾火速出兵:如果齐国胆敢灭燕国，秦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一个先自乱了内里，耗掉精力的国家，像中空的树干，怎经得住外界的打？

势如破竹，只用五十天，直打到燕国都城薊城下。

天下震惊。

樗里疾率大军悍然压境。

朝议不断。

钟无艳道:“作为一个有身份负责任的大国，断不能接受别国的要挟，臣妾以为，趁热打铁，现如今就直接拿下蓟城，断了秦国的念想。”

上大夫孟轲道:“一件事的对与错，要看周围大家的反应，如果大家都反对这事，那就说明这事于理不合，于道德有亏，不能去做。”

这时节的齐王无谓地听着殿下交错的言语，真希望自己是个傻子。

原来她一直都在喜欢着别人。她这么讨好地对我，原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我打了她，恨得当她的面把已死的子之剁成了肉酱。可我打她时，我的心是疼的。她不躲不求饶，痴痴迷迷的样子，碎了我的心。打也打了，恨也恨了，可我怎么这么空落落的呢？我心底还是那么爱她。无论她做过什么，成为什么样子，我还是爱着她。她是燕国人，她会恨我灭了她的国家吗？她会恨吗？她现在整天迷迷痴痴地不言不语，整个人瘦了一圈，迎春，迎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陪你一起到老。

苏秦道:大王，六国同盟，一并联合的目的是攻伐秦国，防止哪一国被秦国兼并。燕国一向依附于齐，两国友好，是人心所向。大王如若灭了燕国，必会使其他同盟国寒了心，六国合纵之约就无从谈起，现今秦国大军压境，正是等大王灭了燕之后，借机东进，入主中原。齐国虽不惧，但保不齐其他国有趁机而为的动作。到时……，望大王三思。

痴痴迷迷的迎春晃过眼前，心底一阵疼痛。手一挥:所占燕国城池全数归还。

燕人迎公子职为王。是为燕昭王。三十年后，派大将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二座城池，只剩莒和即墨两处僻壤，一雪前耻。

齐宣王八年，下旨废王后，立太子。

就此闭雪宫，日夕伴着痴痴迷迷的夏迎春。

十九年，须发皆白的宣王紧紧抱着依然青丝一握的夏迎春，坐在雪宫梨树下，宫人发现时，两人已然去了多时。

四十年独处，两年王后，十年冷宫，是知道那人在那里，知道他的忧伤和喜爱，知道那人的不爱，只是不打扰地喜欢，就足以慰平生。

那人拥着心爱的人已去。再留下来，已没有任何意义。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世间恒久的，到底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