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些年都不知道,一直不知道。但在印象里,小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过一篇国外的短片小说,作者的名字不记得了,小说的名字也不那么肯定了,但其所描述的故事轮廓却依然清晰,它讲的是关于“陪衬人”的凄惨人生。
其貌不扬的富家小姐或者阔太太们,为了让自己显得貌美靓丽,专门花钱雇来一些贫穷的姑娘,做为“女伴”,也就是“陪衬人”。那些可怜的女子,在各种社交场合里,陪伴在雇主们们身边,她们必须具备的条件就是相貌要足够的丑陋,这样才能陪衬出身旁女主人的标致和美丽。
做为陪衬人,她们在无力挣扎的命运和贫穷面前,只有忍辱负重,给多少报酬都无法弥补她们被践踏的尊严。她们的内心,时时刻刻在流血。生存的不幸和悲哀,在她们那里淋漓尽致地沸腾着,但她们却必须淡定自若却努力和忘我地去迎合贵妇们的需求。
我雇不起陪衬人,不过,有时候看到一贯的悲观主义者梁馨,倒让我顿感安慰。总觉得她的生活比我更加糟糕,问题是连她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如果说我带着一副灰暗的有色眼镜而看不见人世间的蓝天的话,那梁馨就是我奇异的调色板,她使我仿佛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之中,假象在被识破之前总是甜味儿的,至少我认为我的生活比她的天空更蓝一点,谁叫她悲观得那么纯粹呢!
主要是她想的太多了。最初她对她那平庸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充满了担忧,好像会有人把他抢走似的,每一天都留出几个小时的时间来为他担心,仿佛他是个有钱人。哪里呀,他只不过给家里人挣到了吃喝而已,离着体面二字还差十万八千里。后来她自己解释,并不是认为他有多好,对别人有多大吸引力,而是她对他的人品不放心,怕他去勾引别人。
这也难怪,她丈夫的工友就是一个例子,每个月开着那区区几千块钱,都没有妨碍他背着妻子去找情人。而她的丈夫,别的方面智商不高、情商不高,对女人可能就是个例外呢。她怀疑丈夫的花心,就跟怀疑门口的露天小吃用的是地沟油一样,非常接近百分之百。不过好在他们的钱袋一直不给力,如果有钱,谁知道他丈夫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现在她的心终于放下了。孩子大学毕业了,他们也老了。有时候她想,如果家里有钱,且都是男人赚来的,男人若出轨,她或许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毕竟生活的真相一直在告诉她,在这世界上,为钱悲哀,似乎要超过任何一种悲哀。
她家那个男孩终于长大了,长大了。他刚毕业,也正在找工作。孩子学的专业是酒店管理,当然不是211,也不是985,上的就是一个小城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学校。他们绝无实力为孩子安排一个体面的职业,孩子只有自己去应聘去闯荡。他还不听话,非要去外地城市闯一闯。
儿子离开之后,梁馨五内俱焚。她最担忧的是孩子的饮食,到了外面肯定吃不好,但最可怕的是一定会遇到地沟油的。街头小吃太可怕了,“每周质量报告”与“315打假”披露的内幕,让她跟着气愤和担忧了数十年,她不知道这些栏目什么时候会因为找不到假冒伪劣的东西了而被取消。
也许会有那一天吧。
孩子固然可以自己做饭,但是他总会去外面吃的,或者和朋友同事去饭店。这些年,为了饮食安全,她没让孩子在学校住宿,也不让他去下饭店。她有一个朋友曾在本地一家非常知名的大酒店上班,他告诉她,大酒店用的油是从二百里外的海滨城市送过来的,一块七一斤,她听了吓一跳。要知道,在当时,即便是早市里现榨的便宜花生油,还要六七块钱一斤呢,这一块七一斤给送上门的油,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呢?但是没关系,那里气派的装修环境,让你绝不会有任何低端的联想。相反,时至今日,那家饭店依然开门,依然生意兴隆。它是商务酒店,很多公司开会聚餐都会首选那里,个人或家庭打牙祭时也爱去那里。真是一种讽刺,所以,无知也会给人以安全的假象。
梁馨时常有一种无力感,这不单是多年来的体力透支或者充满忧愁的生活造成的,更是因为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不到这个家庭的未来,一个老公,一个儿子,却还是一套房子,一点钱,一点幻想……每次想起来,她就想哭。
有时候也想过,人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儿子这一代或许已经不那么看重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了,一个无法养活自己的人,为什么要把这种灾难附加到老婆孩子身上,一个人就不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吗?
她最不愿面对的是食品安全问题,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太可怜。她一再叮嘱儿子,别吃街头小吃,自己带饭自己做,什么油条豆浆煎饼果子牛肉面肉夹馍各种馅饼麻辣烫,当然也尽量不去饭店,不要说口袋里的钱不允许,就是那里的食油、鱼肉也很不放心呀。她竭力劝儿子要在家吃饭。
不过这也是一厢情愿罢了,不说儿子懒不懒和爱不爱做饭,她的思维过于单线条了,自己回家做的话,也是要去菜市场买菜的,菜的味道先放一边,农药很可能还超标呢!至于肉类,抗生素也是个大问题。一旦思路到了这里,仿佛人生被逼到了一个无法呼吸的墙角旮旯,铺天盖地的绝望瞬间将她包围,让她如同死去了一半以上,人都有点僵硬了。
我们一向反对她想得这么多,活得这么累,但她一根筋。可惜的是,虽然如此,却也什么都没改变,在本质上,她和我们和绝大多数人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普通得如同一株野草似的,悄悄走向着枯黄。过去的老人经常说,“过一天就少两半晌”。是的,一代又一代树叶般的世代交替,很快就落叶归根,尘归尘,土归土了。
她总是皱着眉头的脸,看起来不但有些老,也容易让人烦。在她那一个月挣四千块钱的丈夫看来,她就是一个时刻提醒他记得发愁的仇人。他们的关系,也就是嫌离婚麻烦也嫌再婚麻烦的混合物,这个混合物就像一种稳定剂,这样的稳定剂有点像来自漆黑夜空的宁静和寂寥,看不到一丝与幸福和快乐搭界的微弱星光。
但是活着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既可以习惯也可以麻木。她常常在某些时刻特别想哭,可是哭出来的声音却无比的空洞无力,流出来的眼泪,也好像也是塑料做成的,显得不够质感和真诚。她活在垂死的边缘,有几分不甘心,又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厌倦……
有一次,她甚至对我说,如果她有很多钱,她宁愿一辈子养活孩子,就让他什么也不做地去度过一生。因为她看不到意义,看不到价值,看不到生存之美,那么什么也不做,也许就是一种最小的恶了……
对我们来说,理解她,比理解一副抽象的后现代雕塑作品还要费力。她似乎是与当代格格不入的人,从她身上看不到一点悠闲的正能量。真是的,说什么好呢?有的人,不但自己崩溃,还让别人也跟着崩溃。
在走过四十不惑,奔向五十知天命这样的年纪里,梁馨的大学同学举办了一场隆重而热闹的聚会。她的同学们看起来是那么地乐观自信,跟饱满的沉甸甸的谷穗非常类似,但却又不像谷穗那样被沉重的人生之旅压低了头颅。他们生活得全都不错,虽然偶尔为这里太多的钢厂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的烟雾所苦恼,但他们却从不悲观,尤其是发了财或者岗位和职业不错的那些人,内在的满足之情都不忍心仅仅藏在自己心里,露在脸上多好呀,因为不被别人看到也是一种浪费。
理所当然,大家围坐餐桌畅所欲言,酒杯频频举起来,互相敬酒,觥筹交错,套话连篇。听说现在太流行聚会了,大家不但大学同学要聚会,高中、初中同学要聚会,甚至小学的同学都在纷纷联络着聚会呢。
红酒,白酒,啤酒,样样都有,只可惜,梁馨没有来……
她要是来了多好!若再次从某种程度上模拟着重回学生时代,那也许真的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可惜,她怎么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