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过世那几天,电视台正在播放台湾电视剧《星星知我心》。我走在大街上突然想到:外婆再也不可能知道这部电视剧的结局了。今晚演的情节,她再也看不到了。这是我对外婆去世的记忆,也是我对死亡的最初记忆:死了后,就与什么都没关系了。
在我妈的嘴里,我外婆是个圣母。什么能干啦,坚强啦,善良啦,大方啦,脾气好啦……反正你能想到的中国女性的所有优良品质,她身上都有。弄得我经常怀疑,她说的是不是我记忆里那个老人。我记忆里的外婆,明显要平实、接地气得多。
妈妈说,外婆从不与人起争执,特别的温柔善良。但是我恰恰记得她的三次发脾气。
一
一次是她生病了,不是大病,可能就是感冒。她突然闹着要吃凉拌豆腐。这豆腐怎么拌?贵州没这个菜,是外婆的老家湖北的菜。几个媳妇和女儿都不会做,问她她又不耐烦。只能想当然先煮熟了,再来凉拌。哪知道,她记忆中的凉拌豆腐是不能煮的。于是大发脾气,吓得一家人都不敢吭气。
当然,如果要进行解读的话。可以理解为,少小离家的她,经历了战乱、中年丧夫,一人拉扯大了几个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老了老了,病中想吃一口家乡的小菜都不能得,极度郁闷之下,自然七情上面了。
但就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而言,就只觉得老外婆真是老小老小,吃不到个菜还发上脾气了,矫情!
二
还有一次发脾气是对我,当时我还很小,假期里来和她住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安排我跑腿:“去买半斤韭菜叶子面来。”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面,走到面摊去依样画葫芦:“买半斤韭菜叶子面。”
结果人家问:“啥?啥面?”
“韭菜叶子面。”
“韭菜面?没有!”
我跑了两三家面摊,都没能买到,只好苦兮兮回去了。
结果当然是可以想象的。
外婆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韭菜叶子面,就是韭菜叶子一样宽的面啊!怎么可能没有?你怎么这么笨……”
于是,我只得哭兮兮地重回菜场去买面。
从那以后,这种不宽也不细的面条就成了我的童年阴影,有选择的时候绝对不吃。当然,没选择的时候也吃。
现在想来,其实外婆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可能能干的人,尤其不能忍受别人的蠢笨吧。毕竟,她年轻时曾是靠一根钩针养活过全家人的巧手。
我外公去世后,她曾经穷到把小儿子都送了人。后来实在舍不得,又要了回来。为了喂饱几个孩子和她自己,她不仅果断独自带他们离开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先到镇,再到县,最后来到了省会。中间再婚嫁到湄潭过,第二任丈夫对她挺好的,但是对四个孩子不好,于是在又生了两个孩子后,她果断离开了那个人,独自带孩子们回到贵阳。
除了勾毛线帽,她年轻时还拉过板车,后来又学习球衣印字(就是先手刻纸板模子,用油漆在球衣上印号码以及单位名称之类的,现在看不到了,当年的市场还算可以)。吃了很多苦,也被人欺负过,但她总算挺了过来,把几个孩子都拉扯大。所以老了偶尔对后辈发个脾气什么的,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三
还有次不算发脾气,算是脾气不太好吧。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一个同学的父母要外出一段时间,我就想让她到我家吃住。外婆竭力反对,甚至给我妈说:“想到那谁要来家里住,我心都凉了。”然后,那同学就只在我家吃了一顿饭,而且还因为饭不够,我不得不陪她去学校食堂打了二两饭。当时我觉得巨没面子,恼羞成怒地记恨了她好久。后来妈妈再回忆外婆的热情好客,以前做点好吃的都恨不得请所有街坊来尝的事情,我都心想:哼!
可能,她只对她自己的朋友热情好客吧。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后性子就变了?再可能是因为,某种我还只能隐约感受到,无法准确描述的心情……
那时候她之所以住在我家,是因为我妈离婚后独自一人带我。刚调到新学校的妈妈工作太忙,她来帮忙照顾我。后来我妈再婚我的抵触情绪严重,只剩下她和我单独住,她更走不了了。为了帮我妈,也是帮我,生性喜欢热闹的她只能离开她住惯了的老房子,告别她的老街坊老朋友们,连早锻炼都不能去去惯了的地方。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中风前的几年,其实她是很寂寞的。
四
当然,我记忆中的外婆,肯定不会永远在发脾气。实事求是地说,她的脾气比我妈比我都好多了。
那时候冬天喜欢用热水袋。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抢着去给她灌热水袋,哪知道塞子没塞紧,水漏出来把大半张床都弄湿了!大冬天的,她只能半夜起来换床单被子。更可怕的是,头一天湿了的床单被子还没干,第二天我又来了一遭……外婆蜷在没湿的半边床上过了一夜。而且,还没对我说什么重话。好心办坏事在她这儿,可能算不上大错吧。
外婆的针线活儿挺好,在我小时候给我做了不少漂亮衣服。但做食物只能说麻麻地。记得她包的饺子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从来立不起来。有一次试着给我们做包子吃,可是第一锅的面根本没发起来,等她总算折腾出第二锅还是第三锅看着比较像样的包子时,我们都吃饱了,不过她仍然做得兴致勃勃。每天早上她给我做的早餐,总是一碗面条,吃腻了的我经常借各种理由不吃,根本不管她为了做这碗面每天六点过就得起床。面条的味道,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当年不想吃的东西,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
就这样,她陪我度过了充满愤怒和矫情的青春期,直到她中风倒下。让我更快地告别了任性妄为的童年,变得越来越懂事。
五
虽然我讲了她很多的“坏话”,但我其实是想说,我挺想她的。如果我遭遇了她曾遭遇的一切,可能早就活不下来。谢谢她坚强而乐观地活了下来,养大了我妈,才有了我。
在我的心里,她不是圣母,却是疾风中的劲草,充满生命力。
中风后她性情大变、形容枯槁的几年,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我更愿意记得的是那个虽然个子不高,但走路永远大步流星,头发一丝不乱,身上白衬衫的衣领永远雪白雪白的老太太。
我的外婆,名叫杨新民,祖籍是湖北省沙市西斋镇。我不记得她的生日了,但我记得,她去世那天,是1991年4月30日。